这是一片最为独特的土地,延续千年的农耕文明在这儿,与如今正在盛期的游牧文明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前隋虽然有隋炀帝被围雁门的窘状,但绝大部分时期内,朔州、云州都归属中土,虽然突厥势大,但前隋名将辈出,不惧胡族,屡有大将率军纵横草原漠北。
    但自从隋炀帝迁都洛阳,再南下江都,朔州、云州渐渐脱离了控制,再到天下大乱,郭子和、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璋纷纷起兵,因为依附突厥,所以雁门以西,尽归属突厥地盘。
    不能指望刘武周、苑君璋能好好治理地方,而且朔州本就地广人稀,范围比代州还要大,但代州下辖五县,而朔州只有两个县,一是出了尉迟恭的鄯阳县,二就是马邑。
    对于马邑,李善知道的并不多,凌敬打探来的消息也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有的李善前世就知晓。
    比如最早是秦时大将蒙括在雁门外北逐匈奴,围城养马,才有了马邑之名,后来汉武帝时期,“马邑之谋”揭开西汉北伐匈奴的大幕。
    前隋刘武周以马邑为根基,依附突厥,大军东向,李元吉弃城而逃,裴寂仅以身免,整个河东道几乎全都被攻占,李渊惊慌失措,言:“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大河以东谨守关西而已。”
    要不是柏壁一战,李世民力挽狂澜,刘武周很可能攻入关内道,掀翻刚刚才建国两年的李唐王朝。
    在决定北上赴任之后,李善始终在想一件事,历史上贞观元年,突厥大军扬鞭渭水,到底是不是从河东道打进来的?
    按照地势,只可能是灵州、代州两个方向,如果是后者,那么马邑在将来必然会失守。
    自己能做什么?
    李善一直在想,如果是土著,未必能做什么,但如果是穿越者,或许能做些什么。
    歇息了一刻钟后,一行人再次启程,半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了马邑。
    这是一座算不上大,但也不算太小的城池,遍地可见手持兵戈的甲士,李善翻身下马,脚底一滑好悬摔了一跤。
    低头看了眼,地上是个小小水洼,只不过积攒的不是水,而是紫黑色半凝固的血。
    之前杜晓在李高迁大营处打探过,苑君璋猛攻马邑四日,不克,后转攻李高迁,遭马邑骑兵突袭溃败。
    马邑遭猛攻四日,看来战事颇为惨烈,李善回头看了眼大部分都未历经战场的护兵,心想这次要看看这些人中有没有可造之材。
    “敢问可是代县令馆陶县公李郎君当面?”
    前方有四五人走来,为首者身穿软甲,恭敬行礼。
    身边的杜晓小声说:“此人乃江夏郡公身边亲卫头领。”
    李善叹了口气,还没进城,李高迁就派人来了……看来是真的和刘世让不合啊。
    但李高迁是绕不过去的。
    片刻后,偌大的营帐内,李善看着面前这位浑身松松垮垮的中年将领,笑道:“郡公引军出雁门,守若磐石,攻如霹雳,北逐突厥,必为朝中称颂。”
    李高迁饶有兴致的打量这位名声鹊起的少年郎,“久闻李怀仁之名,但坐无妨。”
    李善在第一时间判断,即使不借助东宫,李高迁也不会成为商队出雁门的阻碍。
    因为,李高迁身为领兵大将,都已经有小肚囊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与两位大佬的初遇
    “早听闻玉壶春之名,故友曾携酒相赠,当夜大醉,不愧得圣人盛赞。”
    李高迁挑选的切入点恰到好处,一方面点出了李善得圣人李渊青睐,另一方面也点出了太子……当日就是李建成请李渊赐名玉壶春。
    李善脸上的笑容无可挑剔,“郡公善饮,等战事稍歇,自当奉上。”
    李高迁来了兴致,居然一一点评天下名酒,赞玉壶春为北地第一名酒,清如水,烈如火,令人心生豪气。
    绕着圈子转了好久,李高迁才将话题扯了回来,“十日前,某自雁门引军出塞,欲召你随军,可惜刘公断然回绝。”
    刘世让曾经回绝李高迁建议自己随军?
    一头雾水的李善含糊道:“在下年少,不敢……”
    “哈哈哈!”李高迁大笑道:“怀仁何以如此自谦?”
    “去岁山东战事,筹谋建功,擒杀刘黑闼,得以封爵,此事长安一时盛传。”
    顿了顿,李高迁叹道:“想必怀仁也知晓,刘公倨傲,雁门位马邑东侧,成犄角之态,为保马邑不失,十日前刘公抵雁门,强令大军出塞。”
    对面端坐的李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刘世让这么嚣张跋扈吗?
    “足下位列十二卫大将军……”
    “不过充数罢了。”李高迁长吁短叹,“雁门驻军多为刘公旧部。”
    好吧,虽然这是事实,但李高迁是千方百计要给刘世让上眼药呢。
    李善瞠目结舌,理论上如今没有代州总管,也没有河东道行军总管,那名义上全盘指挥河东战事的应该是并州总管李神符。
    从名位上以及驻军位置来考虑,驻守雁门的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应该是第二把交椅,而且还未必受并州总管李神符管辖。
    居然在雁门夺军……这是人臣干得出来的事?
    难怪李高迁和刘世让不合呢……面前这位要么是没胆子,要么是心机深沉,这样都不炸锅?
    李高迁一脸的愁容,又补充道:“刘公去岁失位削爵,视为奇耻大辱,此番起复,不计手段得失,一力复爵……”
    “相援马邑,乃是正理,但大军倾巢而出,若雁门失守……”
    李善沉默的听着,听了好久,总觉得云里雾里。
    一直到李高迁笑着说起长安旧事……刻意点出了李渊,李善才听出点味道。
    这是在提醒我呢,刘世让这厮不地道。
    一心念着复爵,所以强令雁门大军出塞……这方面李善不知军情,不敢妄加点评,但他听得出来,李高迁点出了之前他企图携其随军,而刘世让否决了。
    这是在说,刘世让要独占大功,但知道了你得圣人青睐有加,所以才会让出点微末功劳来拉拢你。
    要当心啊!
    李善也是无言以对,和一路上猜测的差不多,自己又陷入了这种破事。
    在长安,夺嫡还讲究个脸面,就算罗艺那厮入京大打出手,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面子上还糊弄得过去。
    在山东,史万宝能狠辣到让李道玄陷入阵中,而后者逃生后亲手斩其首级。
    在哪儿都一样,在哪儿都逃不掉这种纷争,所以和长安、去年山东的性质不同,刘世让不是秦王一脉,但道理是一样的。
    李善嘴上糊弄着,突然想起了在急诊科轮值的那段时日,主任和副主任之间明争暗斗,不亦乐乎,据说上面也各有大佬撑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纷争……想完完全全独善其身,陶渊明去种地都逃不掉呢。
    “此番大捷,足下领兵出塞,独当一面,朝中并有封赏。”李善一边笑着奉承,一边在心里想,李高迁这番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说想携自己随军,而刘世让拒绝,应该不至于是假话……毕竟一问就能弄清楚。
    说刘世让先前想独占功劳,如今让点功劳来拉拢自己……李善对此九信一疑。
    但屁股决定了立场啊。
    就目前而言,李高迁是自己需要的,而刘世让……暂时不需要。
    李善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在下科举入仕,不料初仕即代县令,朝以重任托付,不敢丝毫懈怠。”
    “足下贵为郡公,领左武卫大将军,驻守雁门,他日还请不吝。”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李高迁呵呵笑着,“想必刘公那边也等的急了……”
    “些许小事。”李善平静的说:“在下虽微末之身,但曾吟《爱莲说》。”
    只一个多月,《爱莲说》已经遍传天下,小民不得闻,但李高迁这等人自然是知晓的。
    以莲喻君子。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善淡然道:“吾年未弱冠,亦有建功立业之愿。”
    “吾爱功勋,更甚财物,亦取之有道。”
    李高迁脸上笑意愈来愈浓,心想若是刘世让提出让功……李善当场吟诵《爱莲说》,那场面一定很有意思!
    虽然厌恶这种破事,但想做事,就不得不和这种破事打交道,甚至主动去掺和……李善轻声道:“日后长相往来。”
    “某驻军雁门,还要多仰代县。”李高迁有点想问这少年郎会用什么手段来拒绝刘世让……从今天初次相遇的言谈来看,应该不会断然回绝。
    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李善身子一顿,笑道:“听闻郡公携两千民夫出塞?”
    李高迁点点头,“筹建伤兵营缺人手,怀仁尽可调用。”
    “并非为此。”李善行礼道:“正值秋收,民夫欲归乡抢收,还请郡公相悯。”
    之前路上特地在大营驻足,就是为了这件事……也是为了这件事,李善才决定应邀先见李高迁一面。
    李高迁呆了下,才反应过来,李善是代县令,这正是对方权责范围内的事。
    “怀仁放心,苑君璋已然远遁,某即刻传令,民夫返乡。”
    “多谢郡公。”
    看着这少年郎缓步而出,李高迁摸了摸鼻子,对这位最近两年名声鹊起的人物,他并没有什么惊艳之感,只端谨守礼而已。
    视线之内,看到一名矮壮汉子躬身相迎,李高迁目光闪烁,这人有一手好医术肯定是真的。
    李高迁早年就在李渊身边,知道平阳公主的分量,而杜晓虽然未在军中任职,但在平阳公主府内地位不低,居然被遣派出来随行,而且还如此恭敬。
    思索片刻,李高迁不再去想李善会如何拒绝刘世让,招手让亲卫取来笔墨纸砚,心想不管李善那边如何,此次报功奏折必然刘世让居首,自己没办法去抢……那私下递一份奏折给圣人或东宫,总是能有点用的。
    进了城,李善很快抵达朔州总管府门口,就在几个月之前,这儿还是苑君璋大行台衙地,高满政投唐后立即被封为朔州总管,这儿才被改成总管府。
    刘世让在书房内正在奋笔疾书,一旁的亲卫小声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声。
    刘世让手中笔未停,只说了句,“让他进来。”
    得自己亲笔信相召,居然先去见了李高迁……而李高迁之前力荐携其随军,刘世让不禁在心里考量,难道这两人是旧识?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刘世让依旧埋头文案,并不理睬。
    李善站在那儿,心里倒没什么怨愤,只哭笑不得……自己也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了?
    前世有次同学聚会,一个走了仕途的同学喝了酒直叫苦,说什么去给科长汇报工作,领导要么写材料,要么看材料,再不济也要多喝几口茶,让下属先站一会儿……
    好一会儿后,刘世让放下笔,转头看去,这是个容貌俊美的少年郎,身量颇高,双眉似飞,鬓角如剑,有卓尔不凡之态,更有一种蓬勃而起的气势。
    刘世让心中叹息,自己去岁遭贬后,不过月余,鬓发花白,老态龙钟,此次勉强持槊冲锋,多有不支。
    “如此少年郎,正如雨后竹笋。”刘世让轻声道:“勃发而起,当奋勇攀爬。”
    看了眼面前的老者,脸上皱纹……不比李渊少,后者是史上这方面比较著名的,李善俯首答道:“正如刘公所言,小子勃发奋进,但仍需长者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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