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其实李善并没有糊弄李楷……从去年他开课,授本地人与部分亲卫算学开始,他就有着这方面的打算。
    虽然从云州、朔州迁居了大批百姓,而且还要准备给苑君璋麾下愿意定居代州的士卒留下田地,但代州以及忻州、蔚州三地,废弃无主的田地还有很多很多,李善不准备让田地继续荒芜下去。
    各种念头在两人脑海中飞速的闪过,李善慢条斯理的喝完羊汤,惋惜霞市那边始终没能找到后世所谓的胡椒……不过很有可能是有,但是自己不认识。
    擦擦嘴,李善才交代了句,“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十几人陆续入内,恭恭敬敬的拜服行礼,为首的贺娄善柱一脸的无奈……不过这厮也不是什么好鸟,李善失陷马邑的消息传来后,贺娄善柱有意染指马引,这是能让贺娄家迅速与朝中贵人攀上关系的捷径。
    等李善携盛名威势而归后,贺娄善柱也是最早转风的,不过之前的好印象算是全都白费功夫了。
    “算你们运气好。”李善脸上挂着笑意,言辞却是阴阳怪气,“某刻薄寡恩,又手段酷烈,想必你们也巴不得某早日离任。”
    “李公误会了。”贺娄善柱苦笑……李善赴任后的所作所为,放在外面,谁敢说一句刻薄寡恩?
    不说那些普通民众,就是代县势族也得了太多的好处。
    手段酷烈……难道不是因为事出有因?
    更何况李善先施恩,后行杀戮事……嗯,这也是他惯用的伎俩了。
    一旁正襟危坐的李善好悬笑场,还未加冠,就称李公了。
    “罢了。”李善挥挥手,“德谋兄继任代县令,名门子弟,心性宽仁,从不苛待。”
    “霞市一应事物均由德谋兄接手……你们若要染指酒坊、马引,正是时候。”
    贺娄善柱第一个拜倒:“小人不敢,必尊明府之令。”
    后面的十几人纷纷拜倒,几个曾经窥探霞市的家伙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李善递了个眼神过去,李楷笑着将贺娄善柱扶起,“日后还请诸位襄助。”
    这时候,外间有脚步声响起,苏定方出现在门外,向李善使了个眼色。
    李善愣了下,疾步出门。
    “出事了?”
    “突厥兵犯雁门关。”
    “什么?”李善双眼迷茫,欲谷设这是疯了吗?
    虽然最近气候转暖,但还是正月呢,这时候发兵攻打雁门关,他有什么凭仗?
    “战况如何?”
    苏定方摇头道:“未闻险情,但左威卫将军薛忠请郎君至雁门关。”
    李善点点头,“看来……还真出了变故。”
    “即刻启程?”
    “齐老三将东西送来了?”
    “只送来一部分。”苏定方顿了顿,低声道:“此行携带两百亲卫,其中半数无战马,而且铠甲、军械不齐。”
    “去霞市找宾王兄,之前杜晓送来一批军械和各式铠甲,再配齐战马,一个时辰后启程。”
    看着苏定方快步离去的背影,李善在心里琢磨,雁门关地势险要,守军三千,除非欲谷设长了翅膀,不然越不过雁门关,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四百六十四章 贼子敢耳!
    胯下健马沿路奔驰,平稳而迅捷,骑术精进的李善身躯起伏,从容淡定,一手持缰,一手摩挲着马鬃,滑顺而轻柔。
    其实李善看起来骑术精进,即使是如今急奔雁门,也能跟得上,很大程度在于胯下这匹浑身漆黑如墨的良驹……郁射设还真是够意思,送了这样一匹宝马。
    其他的也就罢了,关键是这匹马是受过调教的,性情温顺,而且很有灵性,李善只需要轻微的勒缰,双腿的用力,胯下宝马就能迅捷的做出放缓、加速、转向各种动作。
    郁射设,还真是好人啊……李善不禁心里有些许愧疚。
    前方响起王君昊的呼和声,骑队放缓速度,在一处三岔口附近停下,准备略为歇息。
    李善看了眼路口,不禁有些感慨,几个月前,自己就是先通过这个路口去崞县,结果目睹了李神符和刘世让的对殴,两人都因仇怨而坏国事,自己不得不返身第二次通过路口回了代县,召集亲卫,当夜第三次通过路口奔向雁门关。
    几个月来的风云变幻,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李善翻身下马,接过亲卫递来的竹筒喝了两口水,“定方兄没来过雁门关吧?”
    “幼年迁居京兆,后迁回原籍,途径河东,可惜未至雁门关。”苏定方放眼望去,远处视线尽头,山头起伏,片刻后才低声道:“河东之重在于代州,代州之重在于雁门,拔地而起,有遮蔽之效。”
    “河东一地,表里山河。”李善一边踱步舒缓小腿,一边随口道:“雁门关位于恒山、吕梁山交汇处,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又后有代州为盾,故能遮蔽河东。”
    “而雁门关以西,地势平坦,可直抵漠北,故雁门关实是棋眼所在,更是咽喉所在。”
    “定方兄可知,为何颉利可汗侵袭均先攻雁门?”
    这个问题对于苏定方这种人物并不是问题,他只略一思索便道:“自先秦前汉设马邑,后虽胡人入关,但中原屡屡出塞,先后设朔州、云州,此为要道。”
    李善点头道:“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需沿途城邑作为补给点,所以,无论是中国出塞,还是胡人南下,主力必过雁门。”
    李唐一朝最关键的两个区域,也是李唐的大本营所在就是河东道和关内道,从途径上来看,其实突厥攻打灵州,顺势南下东进,就能很快杀到京兆附近,比如武德四年那一次,数千突厥偏师都攻破了大震关。
    但处罗可汗、颉利可汗总是携主力攻破雁门关,肆虐河东,主要就是因为云州、朔州两地的城镇能提供沿途的补给。
    而这其中,马邑是最重要,也是距离雁门关最近的一个城池,所以对唐军、突厥来说都非常重要。
    当然了,突厥也没有放弃其他的道路,比如攻河西、陇西,比如从关内道的正北方向攻打灵州。
    李善还曾经奇怪为什么突厥不直接杀入关内道,还是前几天来访的李道宗为其解惑。
    突厥不是不想,而是灵州以北大片的区域都是太子李建成割让给突厥的,颇为荒凉,而且灵州地广人稀,城镇不多,所以,突厥走灵州这条路,只能以偏师出击,除非能攻破州府、银川、安乐几个主要城池,获得大批的粮草补给。
    但前后两任灵州总管杨师道、李道宗都是狠人,每次突厥来犯,都是坚壁清野,坚守城池,如果时机不合适,宁可让突厥取道南下也不出击。
    一边闲聊着,李善一边在心里琢磨,原始空中的渭水之盟,颉利可汗都打到长安城外了,走的也是雁门关这条路吗?
    那时候的并州总管是谁?
    李神符吗?
    不过从雁门关杀到长安,得有上千里路呢,而且还得渡过黄河……会不会是从灵州径直杀入关内道的?
    这方面李善没什么印象,想了片刻后就丢开了,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士卒们吵吵嚷嚷,侧头看了眼,苏定方已经快步走过去,只视线一扫,立即安静下来。
    每个将领的领军风格都不同,苏定方率军上阵,有时候冲锋陷阵,有时候坐镇后方,并无常态,但平日管束甚严,有细柳之风。
    身边的朱石头低声嘟囔了句,“一群土包子……”
    话没说完,李善就回头瞪了眼,压低声音训斥道:“论斩首,论战功,你拿什么和别人比?”
    “难道就比你穿着的铠甲光亮?”
    苏定方如今在十二卫中任中郎将,已经属于高级将领,外任是能携带亲卫的,这些亲卫大都是他西征时候的旧部,早就听闻了东山李怀仁之名。
    这个时代是没有所谓的儒帅的,因为在北宋成立之前,并没有文武泾渭分明的说法,这些百战沙场的勇士对苏定方既敬又畏,对于李善的态度就有点……说的好听点是有敬,但无畏。
    毕竟对比起来,李善的形象稍显文弱,不太吻合在万军阵中逼降敌将的传奇事迹。
    对李善的敬,主要来源于刚刚到手的坐骑、军械和铠甲,这些亲卫有的是苏定方从轮值的南衙禁军中调出来的,有的是从轮休的府兵体系中召集的,铠甲、军械并不齐备,而且质量参差不齐。
    而李善配置的……有强弓硬弩,有各式铠甲,有闪亮长刀,还有新式的马镫、马具种种,当然了,最好的还是那些战马。
    这些都是从塞外弄回来的,送到京兆,一匹值万钱,普通人哪里用得起……发放下去,那些无马的亲卫个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对李善如何能不敬?
    苏定方倒是直截了当的提了这件事,言下之意是这些人不比齐老三、朱氏族人,只施恩只怕难收其心。
    但李善却不在乎,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将苏定方一直留在身边,如今已经是高级将领了,自然也应该有自己的班底……呃,主要是,李善和苏定方都心里明白,仅政治立场而言,两个人这辈子都是掰扯不开的,渊源太深了。
    歇息了会儿后,一行人准备继续出发,苏定方看了眼不远处几个亲卫身上的明光铠,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李唐一朝,民间不禁止刀剑弓箭,但却禁甲,即使是府兵,备甲也是要在折冲府报备的,一个普通的士卒披甲后,战力立即上升五成。
    李善不以为意,这些铠甲都是平阳公主在年前让杜晓押送过来的,其中明光铠五十副……分量非常重的厚礼,一般来说,十二卫体系中的中低级军官都未必能有一副。
    不过,这些铠甲都是私下向皇帝李渊报备过的……毕竟掌代州总管府,五十副明光铠不算太过分。
    半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雁门关,李善和苏定方径直上了城头,只见守军士卒个个脸色难看,不时听闻几句秽语喝骂声,但却没听见有喊杀声。
    李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不顾亲卫的阻拦探头看去,高耸的城墙下是陡峭的滑坡,坡地站着百多个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数百突厥骑兵或喝骂,或弯弓搭箭。
    李善立即明白过来了,狠狠一拳砸在城头上,“贼子敢耳!”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不出(上)
    城墙下,哀嚎声越来越响,关上的将校士卒咬着牙看着,看着百多名男女被逼着手无寸铁的从陡峭的斜坡攀爬而上,动作稍慢,后方的突厥人随意射出长箭,时不时有人被射倒,甚至被钉在地上。
    气候虽稍稍转暖,但雁门关内外仍然覆盖着白雪,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和溅射在白雪上的血迹混合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放眼望去是黑压压的突厥骑兵,脸色铁青的李善几乎咬碎牙关,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肯定是欲谷设的手笔。
    “第三波了。”薛忠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每波百余人……”
    李善没有接过那封信,而是死死的盯着城墙下,百余男女被逼着爬上陡坡,被逼着从地上举起云梯,颤颤巍巍的搭在城墙上。
    城头上的士卒都转头看去,而薛忠迟疑不定,之前两波,士卒轻易推开云梯,甚至泼下滚油擂石,但随后……
    还没等百余男女往上爬,不远处的突厥骑兵突然加速,洒出了一蓬箭雨……城墙下一片惨状,血流成河。
    李善突然夺过那封信扫了眼,沉默半响后递给了苏定方,视线投在城墙下一个侥幸未中箭的少年身上,他龟缩在两具尸体后,身子抖个不停。
    两个突厥骑兵似乎发现了,弯弓搭箭趋马在斜坡上左右驰骋。
    “苏定方!”
    话音未落,两条暗影陆续划破长空,准确的射入两名突厥骑兵的胸膛。
    城墙上登时大噪,士卒们纷纷喝彩,薛忠轻轻舒了口气,居高临下,抛射是占据优势的,但如此神射,其实难度比平地更高,之前两次,精于马术的突厥骑兵肆意来回,城墙上士卒放箭,几乎没什么收获。
    有士卒主动用绳子槌下,搜罗尸体,将不多的几个幸存者吊着送上城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突厥骑兵缓缓退去,李善阴着脸低声骂道:“无胆鼠辈!”
    在这样的季节,率骑兵攻打如此险关,那是稍有脑子都做不出来的事……欲谷设没那么傻,他并不指望攻破雁门关,他要的只是李善。
    准确的说,欲谷设要的是击败李善,甚至砍下李善的头颅,不仅报仇雪恨,而且重振自己的威望。
    这两者并不矛盾,欲谷设第一时间就让人将信射上了城头,要求李善率兵出塞,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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