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缺目露祈求:“要不你……”
    “不行。”顾九卿断然拒绝,“毒娘子难缠,擅使毒,功夫诡谲,一旦被她沾染上,于我不利。你能亡命天涯,而我只能固守燕京。人是你惹的,后果自负!”
    秦缺颓然瘫在椅上,后悔不已:“我哪儿知道她竟是这么恐怖的女人,早知如此,就不招惹她了。来不及了,我得赶快跑路,如果被那疯婆子抓住,你就等着给我收尸!”
    说完,秦缺抱着自己的爱琴绕梁和琴谱,逃命去了。
    顾九卿临窗看了一眼街上,暗处有人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的唇角轻轻扯向一边,提壶给自己添了一盏新茶,慢悠悠地品茗着上等的雾山雪松茶。
    “如果秦缺知道真相,怕是要来找你拼命?”
    身后,杜乘风悄无声息出现。
    顾九卿头也没回,只说了句:“毒娘子还不能死。”
    毒娘子有他最需要的一件东西。
    杜乘风沉默了一瞬,说道:“方诸今日抵京。”
    顾九卿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茶杯,声音平静:“困扰司马睿的案子,马上就该结案了。”
    一桩小小的命案,只因牵扯到太子母族之人,就能让司马睿前怕狼后怕虎,对于这种犹豫寡断的人,顾九卿向来是看不上。但此人比及其他几位皇子王爷等辈,却是最容易糊弄。
    *
    马车途径一家杂货铺,顾九卿掀帘道:“停车。”
    他驻目,望过去。
    铺子靠外的货架上放着一排精致的瓷器娃娃,栩栩如生,或伶俐,或憨态可掬,尤以中间穿着红白相间衣裙梳着双髻的瓷娃娃笑得最可爱。
    眼前依稀浮现顾桑穿梭其间挑瓷娃娃的场景,窈窕少女脸上的笑意与之相似。
    顾九卿眼里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而后倏忽而逝。
    她却借花献佛,转手送给了施氏。
    顾九卿伸手一指,原本是要吩咐陌花将它买下来,转眼被它旁侧两个紧紧相依的瓷娃娃吸引了目光,那是一男一女,可爱乖巧的女娃娃牵着男娃娃的手靠在他肩上,眸目里是深深的思慕,颇有一种执子携手的美好。
    顾九卿薄唇轻轻抿起,狭长的丹凤眼浮现了光亮。
    如果少女思慕的眼神出现在顾桑眼中,而思慕的对象是他……
    冷寂的心瞬间沸腾,兴奋,期待,充斥其间。
    他手指一转:“买他们。”
    陌花顺着顾九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应了声,便走进了杂货铺。不一会儿,便将那套瓷娃娃买回来递给了顾九卿。
    方诸挎着包袱从旁经过,恰巧看到马车里的顾九卿,一时高兴当即就要叫他:“顾……”
    顾九卿扫了一眼方诸,便垂下车帘。
    方诸颇有眼力见地止步,没有走过去,继续往前走了。
    走了一段距离,感觉身后有人跟踪,左窜右拐都没将人甩掉,反而将自己逼入了一处暗巷。
    方诸悄悄攥紧匕首,猛地回头:“阁下……”
    没想到却是顾九卿身边的小厮陌上。
    陌上装作没看见方诸手中的匕首,恭敬行了个礼道:“惊扰了先生,是小的不是,还望先生莫怪。”
    方诸暗暗收回凶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放在心上:“不知你家姑娘有何吩咐?”
    陌上回道:“我家姑娘让小的转告先生,如果先生遇到任何麻烦事,尽可告之,姑娘定会替先生排忧解难。”
    说罢,又递上一方地址和一张房契,“这是六皇子在京中的私宅,先生可去此处见六皇子。对了,先生初到燕京,如不愿住在六皇子安排的地方,也可去东巷方宅居住。”
    方诸看着房契,说:“方宅?”
    陌上道:“这处房产是姑娘买在先生名下,白银三百五十两,是一处两进两出的小宅院,是姑娘借与先生的安家费。毕竟屈居于六皇子处,总归不如自己的地方自在。”直接赠送,方诸必然百般推辞。
    方诸收下房契,郑重道:“顾大姑娘想的周到,买宅子的银钱,方某他日必当如数奉还。”
    陌上躬身道:“我家姑娘祝先生乘东风而起,早日实现心中抱负!”
    乘东风?是六皇子这股东风,亦或是,其它东风?
    方诸眯着一双精明睿智的眼,笑道:“借你家姑娘吉言。”
    说完,便走了。
    等方诸走远,陌上方才回去复命。
    顾九卿把玩着手中的瓷娃娃,淡淡道:“他收了?”
    “是,方先生说他日会如数归还置办宅子的银钱。”
    顾九卿笑了一声:“收了我的东西,归还本金可远远不够,没有足够的利息,脱得了身么?”
    *
    纵马踩踏命案的犯事者乃太子母舅的小儿子吴章,国舅爷几番到太子和皇后跟前哭诉求情,誓要尽可能地摘除小儿子的罪名。受害者也不是什么权贵人家,就一普通的商户儿子,原本事情没闹这么大,商户又重利,自有百种法子将事情捂住。可这家商户却是独子,又是老年得子,商户两夫妻受不了丧子之痛,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要吴章替子偿命,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在国舅爷这边尚未打点好受害者家属,事情便闹的满城皆知,影响恶劣。
    甚至,于太子名声也不利。
    太子被扣上了纵容母族逞凶草菅人命的恶名。
    而魏文帝的态度也不明朗,只说将案件全权交由司马睿查办。
    吴章当街纵马致受害者无辜惨死,诸多人皆可作证,可谓罪证确凿,若依《燕律》判刑,从重可判斩首示众,就算有所转圜余地至少也是流放三千里。
    司马睿着实为难,如果真要了吴家小儿的性命,国舅爷势必嫉恨上他,太子和皇后也会迁怒于他,至于皇上对他这个儿子本就漠视居多,也未见得会维护他。可如果将人保下来,又会影响储君的名声,再者皇上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打不定主意。
    看着桌案上的卷宗,司马睿用力揉着眉心,烦恼不已。
    “殿下,受害者李奎的父亲纠集了一群人围堵在京兆府门口,还扯了数道横幅,叫嚣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京兆府秉公执法。”
    一衙役上前禀告道。
    司马睿不耐烦道:“知道了,让林少尹出面安抚闹事者,尽量别激化矛盾。”
    “是。”
    在司马睿迟迟想不到最完美的解决之道时,忽听闻方诸抵京,恍似看到了救星,忙道:“快将方先生请进来。”
    方诸本就是他吸纳的谋士,自该给他出谋划策,正好趁机看出他的本事是否可堪为重用。
    侍卫刘尚道:“方先生在私宅。”
    “请他过来。算了,外面闹哄哄的,还是我去见他。”司马睿说完,从后门出了京兆府,立马拐去了私宅。
    一通寒暄过后,司马睿将这桩命案的详情尽诉之。
    方诸深深地看了一眼司马睿,看出他眼中的急切之色,只一句便直击要害:“且看殿下最不想得罪谁?也就是最不该得罪谁?”
    司马睿疑惑不解:“先生何意?”
    方诸道:“殿下之所以不知案子该如何定判,就是谁也不想得罪,世间安得两全法。两相其害取其轻,且看殿下想取哪边?”
    顿了顿,又道:“当今皇上想要什么?太子和皇后想要什么?国舅爷想要什么?他们想要的跟你想要的又有何相悖之处,又有何相通之处?”
    司马睿皱眉沉思。
    父皇想要的是贤名,也在意储君的声名,最宠爱的女人是宫中的华贵妃,可他跟皇后倒底是原配夫妻,太子又是他的嫡子,他自是不愿伤了和皇后的情分,当然就不会摆明自己的态度,让底下人去猜。太子和皇后估计同他一样左右为难,既不想寒了母族人的心,又不希望此事影响到太子。至于国舅爷,自然最想保住小儿子的命。
    如果依律判刑,太子和皇后便在国舅爷那儿有了交代,可推卸到他头上,自己跟国舅爷是彻底交了恶,但也在太子和皇后那边落不了半点好。但最满意的可能还是他的父皇,他做了恶人,全了皇上和太子的好名声。
    如果徇私轻判,就算保住了国舅爷的小儿子,国舅爷满意了,父皇怕是不高兴了。如果有心人恶意煽动舆论,是太子纵容母族戕害人命,不拿普通百姓的性命当命,太子和皇后也不会高兴,而他这个代京兆府尹从此也会在百姓中的官威大大受损,上次剿匪所累积的声名怕是也会付之东流。
    权衡过利弊后,司马睿便知如何做,对自己最有利。
    他心中豁然开朗,对方诸由衷的钦佩,真诚地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殿下,使不得使不得。”方诸伸手扶过司马睿,笑道,“殿下本身聪慧过人,就算方某不提点,殿下也会想到这一层。”
    太子是储君,离真正的帝位尚有一步,可这一步走的不好,便犹如天堑。
    如今,这天下做主的是魏文帝。
    皇子们的荣辱富贵皆系于今上一身。司马睿想要封王加爵,脱颖而出,最大的依仗不是太子,而是皇帝。
    司马睿最需要的是皇帝的认可。
    人有的时候,想要做什么,想要实现什么,必须要掌握话语权,而话语权是一个人的权力、势力,影响力带来的。一个势微的人再有想法,说的再有理,面对绝对的权利,也会变得无理、无力。
    方诸多年前已经体验过,早已被现实磨灭了棱角。
    司马睿见方诸态度恭敬,不似初见那般傲慢粗鲁,又见方诸褪去粗布换上青锦袄腰坠双穗条,精气神完全不同于乡野汉子,心下甚为满意,当即谦虚道:
    “比之先生,我尚不及。九卿对先生颇为推崇,如果没有九卿,我便要错失先生了。”
    方诸笑笑:“殿下过谦了。”
    原来最先看重他能力的,也是顾九卿。
    最后,又在方诸的建议下,李家人再次拉横幅围堵京兆府要求严惩凶手时,由司马睿亲自出面安抚受害者家属,并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既是京兆府尹,便是百姓的父母官,不论什么人犯法,都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
    这一操作,自是让司马睿赢得了百姓的好感,但也有人存疑。当国舅爷的小儿子吴章被判处死刑时,百姓对他的话不再存疑,都说他是包拯化身的青天老爷,真正为百姓做事的好官。
    当然,同国舅爷是彻底交了恶,要不是有人拦着,国舅爷当场就要找司马睿拼命。
    皇上虽没明着褒奖,但司马睿面见圣上时,察觉到父皇对他的判处结果还算满意。
    国舅爷和国舅夫人则哭晕在皇后面前,皇后又去找魏文帝求情,希望改死刑为流放,好歹保住侄儿的小命,魏文帝看着哭红了眼的皇后,叹息道:
    “这是老六负责的案子,朕让他全权负责,可这孩子实心眼不懂变通,如果朕现在推翻案子改判,岂非自拆台子让天下百姓看了笑话,君无戏言,朕也无能为力。吴章那孩子,确实可惜了。”
    吴章是国舅爷幺儿,被宠的霸道蛮横,纵马闹市,也不知毁了多少摊贩养家糊口的家当,惹了多少祸事,每回都是吴家人赔钱了事,下回依旧我行我素。没想到这回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人命官司,又被人恶意攀扯到了太子身上。皇后跟母族关系亲厚,是太子的一大助力,可这股助力若只会拖后腿,魏文帝便要敲打一番。
    皇后甚感无力,她是陪着魏文帝经历过十二年前那场夺权之争,魏文帝当时是魏王,同那位主儿全无抗衡之力,可现今坐稳天下的却是当年被严重低估的魏王,他凭借的就是那副铁石心肠和骨子里的狠辣无情,外人眼中,魏文帝敬重她这个原配皇后,却把宠爱给了华贵妃,但她却一点都不嫉妒华贵妃。因为,她知道那份敬重有真的成分,而那份宠冠后宫的‘宠爱’却是虚假的。
    皇后知道魏文帝的决绝,没再继续求情。
    回了坤宁宫,皇后满脸疲惫地倚在贵妃榻上。
    太子司马承见状,迟疑道:“母后,父皇他……”
    皇后摇了摇头。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如我去求求父皇?吴章毕竟是我表弟,他若没了,舅舅舅母指不定如何伤心?”
    皇后直直地看向太子,目光逼人:“不可!你是太子,怎可为了杀人犯求情?”
    太子道:“吴章表弟很可能是被人构陷,他马术精湛,控马术更是师从名师,不可能出现踩踏人命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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