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只能把肖池甯的摇篮搬到自己的书桌旁,一边办公一边伸出左手让他咬让他攥,等他睡沉了再悄悄把指头抽出来去画画。
    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小孩。
    他在董欣面前举起右手:“后悔都是轻的。你看,这只手差点被他们废了,我现在还能记得机车从我手指头旁边冲过去的声音和味道。”
    他放下手,信步到她面前:“董欣,你以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些年我都不画了?”
    “因为,”肖照山停下脚步笑了笑,探出左手食指在她眼前晃,“有阵子每天都有个人提醒我,我是个爸爸了,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我得顾全大局,顾全这个家。”
    当人要在完全陌生的领域做出一项极为重要的选择,三成靠经验,三成靠理智,剩下的,则是虚无缥缈的直觉。
    这很复杂,肖照山说不清当年同意把肖池甯送走的那一刻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或许松了一口气,认为这样对每一个人都好。毕竟在今晚之前,还没人知道,肖池甯曾经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无知无觉地给过他一些微小却不能忽视的指示和信心。那是初为人父的一种直觉。
    尽管它们都转瞬即逝。
    “可我没家了。”董欣笑起来,鼻尖却紧跟着一酸,顿时变成了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女孩儿。
    然而,人到中年,除了借钱,谁也帮不了谁什么。肖照山已经回忆了太多,说了太多,他现在只想回到车上抽几支烟,去兜兜风。
    “那都是虚的。”他用眼睛指了指她的提包,“真正实在的东西都在你手里呢。”
    董欣闻言,低头掂了掂自己的身家,同他默契地笑起来,霎时收好了情绪。
    两人酒醒了,再感性下去只会迎来成年人的尴尬,分别前,董欣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老肖,你儿子叫什么?改天把他带出来一起吃顿饭吧,如果可以的话。”
    肖照山无言片刻,低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开口道:“再说吧。”
    深夜路上的车也并不少,肖照山打开车窗,吹着风拐进了一条小巷,左拐右拐地往画廊方向去了。
    这些年来他没有再画出过一副成品,若即若离地和那些人保持示好却不谄媚的距离。平静的十七年并非一晃眼,是他一天一天,一次一次放弃声名、出让灵感换来的。
    头两年他实在恨,为了消解这种无益的情绪,他索性私下也不怎么提笔去画,的确好过许多。但热爱的东西岂是说放就能放?
    于是他开了一家画廊,斥重金打造了一间他理想中的画室用来练笔,又在家里辟出一个专门的空间涂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秘密基地才最为神秘。
    每当他烦躁不平,他就会去画室里呆一整夜。有时是看书,有时是通宵地画同一个场景,有时又是漫无目的地听着歌抽烟发呆,无所事事。
    可他没想到,在这个点,在他秘密基地的门口,他会看到背着书包的肖池甯。
    车速不高,车灯将坐在一块墨绿色滑板上,仰头静静凝望着夜空的肖池甯照得一清二楚。他手肘撑着膝盖,右手指间夹着一支抽到一半,不知道熄灭了多久的烟,一动不动地维持仰望的姿势。
    有一瞬间,肖照山误以为自己正行驶在一条时光隧道,十七岁的他坐在一棵行道树下,坐在心爱的滑板上,宇宙奥义人间蝼蚁,什么都想,什么都没去想,只是静静地在路边等候未知,等路过的人发现自己的孤独,等陌生的车辆碾过自己的影子。
    可肖照山一脚刹车都没有踩,就这么经过了肖池甯,带起了一阵风。
    但停留在后视镜上的眼睛仍一刻不停地往他的大脑传送信息,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你好像抛下了你自己。”
    第十六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教学楼外的国槐花已经落尽,掉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师生踩进地砖缝隙,成了恶心的深褐色。
    肖池甯最讨厌的季节就要到了。
    可能是因为杭州的冬天没有暖气,降温后能冷得一塌糊涂,大病痊愈的他每年过冬都会发一次高烧。
    裘因一度以为这是脑膜炎复发的前兆,吓得找黄牛花高价买了一张专家号,当天就把他送进了医院。
    可最后的结果不知是让她失望还是怎么的,当听见头发花白精神依旧矍铄的老专家确诊这就是普通的发热时,她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愤怒。
    于是第二年肖池甯发高烧昏睡不醒,她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停地掰开他的嘴给他灌热水。
    是药三分毒,你免疫力这么差,不吃才好得快。她如此解释。
    北京冷得比杭州还要快,高三的第一次正式月考就在周四周五,班上所有学生无时无刻不在焦虑而又缜密地准备考试,吃饭背英语单词,做操背历史年表,上厕所排队背政治考点。只有肖池甯和两三个给自己判了死刑的人没什么所谓。
    他得趁着天气还没彻底冷透多去刷刷街。
    下个月的生活费池凊已经转到了他的账户上,他扭头就订了一副新的限量大鱼板,让商家在刻名字的地方刻了一支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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