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寿延年总是见缝插针地拉拢柯向戎队伍里的人, 拉拢的重点就是查家剑派的那几位高手。
    世人大多存在求生的本能, 再有骨气的江湖人,也不会心甘情愿被旁人波及,迎来自己的灭顶之灾。
    寿延年仔细观察, 发现查乾贵的态度已经逐渐软化, 作为一派之主, 他一直没有表现得太热情,也没有给出直接的回应,然而在知道寿延年请查二珍喝酒时, 却表现出默认的态度。
    值此关头,寿延年再接再厉, 他又送了些礼物给对方,虽然查四玉婉拒,但查二珍却收下了。
    查乾贵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开口指责孙子。
    寿延年虽然深觉满意,却没有露出骄横自得的态度,反而表现得很是礼贤下士,尽可能降低那种趁火打劫的逼迫意味。
    寿延年想,等到事情办妥,他就可以写信去上司那里,说明一下自己的所为。
    就在此时,一阵簌簌的轻响声传来,有些像是树叶摇动的声音,却显得更为突兀。寿延年脑海中陡然冒出无数江湖高手杀人越货的传说,他心头一跳,刚想让身边侍卫注意些情况,那些侍卫却同时闭上双目,软绵绵地委顿于地,丝毫起不到保卫雇主的作用。
    寿延年缓缓站起。
    他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左右环顾,看看房间内有那只柜子比较空,适合将自己藏在其中。
    就像之前跟查乾贵说的那样,他在地方上做父母官,总得了解些武林人士的行事风格,才能更好地与那些人打交道。所以此刻见到下属们突然被人隔空制住,寿延年并没有被吓得惶恐不已,而是第一时间开始思考对方的来意。
    能在须臾之间制住房内侍卫的人,当然有能力在须臾之间干掉自己,对方没有那么做,甚至没有让他失去意识,必然是有事要谈。
    寿延年慢慢道:“佳客远来,寿某未能相迎,万望恕罪。”
    话音方落,大门忽然从外面打开,竟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一道影子仿佛没有重量般轻轻飘了进来,要是换了夜深人静之时,恐怕会被误会是鬼怪上门。
    寿延年眯起眼睛。
    他记得面前这个人,对方曾经跟在朝轻岫身后来过县衙一趟,除了准备替上司喝酒那一回外,全程存在感不强,若要寿延年评价的话,那么他对来人的印象,就只有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小帮主很是忠心这一点而已。
    既然发现来的是熟人,寿延年也就平静地坐回了椅子上,然后开口试探:“姑娘是代表自拙帮来的?”
    他说话时,忍不住在心中将朝轻岫与自己真正的上司做对比。
    在寿延年看来,这样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有野心也有城府,或许心狠手辣,却同样不乏谨慎,不会进行无意义的杀戮,所以比起干掉自己,更可能选择利用自己。
    对寿延年而言,知道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
    徐非曲并不回答,只拱了拱手,问了声好,又道:“在下今日来,是有事想提醒县令。”
    寿延年:“不知是什么事?”
    徐非曲:“县令印堂有青黑之色,不日间必然大难临头,徐某与县令曾有一面之缘,所以特来告知。”
    ——听见这句话的不止房内的寿延年,还有在外面望风的李归弦。
    幸好李归弦不是一个喜欢与人表达自身感想的人,即使听见徐非曲说了什么,也不会加深江湖人对自拙帮朝帮主在个人杂学上的某种误会。
    寿延年皱了下眉,又迅速露出一个带着点愚蠢气质的笑容:“没想到姑娘对神鬼之说也有研究,可惜本官不怎么信这些,倒是辜负姑娘的好意了。”
    徐非曲瞥他一眼,并未告诉对方自家帮主事在人为的相面之术具备多高的准确率,说谁有血光之灾,谁就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反而另起话题,淡淡道:
    “县令如今一定在为税银一事烦忧。”
    寿延年:“……此事莫非也是姑娘从本官的面向上看出来的?”
    税银失窃之事众所周知,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柯向戎与寿延年正在为什么事情头疼,要是徐非曲说是,他恐怕会觉得对方不愧是以行事难测著称的江湖人,在如此紧张的关键时刻,还要偷偷跑过来逗人开心。
    徐非曲:“税银之事尚无着落,虽然银子出库时经过了检验,确认东西是在路上丢失的,不过此事到底发生在樟湾一带,若是柯大人一定要将责任甩到县令头上,足下也难免会因此烦忧。”又道,“万一柯大人说银子出库时并未经过检验,或者检验地不够仔细,事情又会如何?”
    寿延年默然一瞬,随后道:“本官知道姑娘的来意了。”语气渐渐变得笃定,“你并非是怕柯大人污蔑本官,而是怕本官与柯大人联手,将事情推到江湖帮派头上。”
    与其得罪朝中同僚,不如得罪江湖人,而且当今皇帝很有些耳根子软的毛病,孙相一党素来曲承上意,若是颠倒黑白,只怕自拙帮当真会大难临头。
    徐非曲看着寿延年,她曾在重明书院就读,偶尔会与见到那位陆月楼陆公子。
    她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寿县令,而是那位陆公子本人。
    徐非曲甚至还忍不住怀疑了下,寿延年是不是那位陆公子易容乔装,不过一瞬之间便明白并不可能——陆月楼学过武功,而寿延年手无缚鸡之力,两人呼吸心跳声都不相同,纵然她看不出来,附近的李归弦也一定能听出异状。
    寿延年发现徐非曲没有立刻说话,觉得自己明白了对方所想,继续增加谈话压力:“这件事对于贵帮而言,确实是一件颇为棘手的麻烦。税银失窃之事分明与贵帮无干,然而朝廷责怪下来,你们说不得又要因此要吃挂落。”
    徐非曲缓缓摇头:“我觉得寿大人不会帮着柯大人,非要混淆案件真相。”
    寿延年笑:“本官当然没必要主动做这些得罪人的事,不过若是柯大人非说此事江湖帮派有关,本官也无须反驳,只要袖手旁观便是。”又道,“不过诸位若想让本官说话,也不是不行……”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变得更加郑重:“贵帮帮主乃是江湖豪杰,本官向所仰慕,若肯投到陆公子门下,那一切事情自有陆公子担待。”
    徐非曲的目光在寿延年面上一转,淡淡道:“寿县令莫要哄骗咱们这些没见过市面的寻常百姓。寿县令与柯大人不同,柯大人乃是权转运使,办完差事后就会回京,寿县令却要继续待在樟湾,若是朝廷当真下令铲除咱们,寿县令未必不会误中流矢。”
    被人当面威胁,寿延年居然点头:“你说得也不错。”
    徐非曲:“而且无论如何,自拙帮都与这笔税银毫不相干,六扇门的唐大人在此,柯大人跟寿县令想要一推四五六,也没那般容易。”
    寿延年叹了口气。
    唐驰光靠着清流一党,的确不是愿意将真相含糊过去的性子。除非自己跟柯向戎联手,或许能够想将罪过推到江湖帮派头上。
    不过那样一来,他就必然会得罪朝轻岫了。寿延年之前虽然装傻充愣,一副不清楚自拙帮情况的模样,心中却明白此人并非易与之辈,说了要摘贪官污吏的脑袋,便不会只是一句空话。
    徐非曲又道:“而且在下认为,柯大人也不会与寿大人联手,于她而言,眼下有个彻底的脱身之计。”
    她的措辞与声调一直很客气,若是有人知道徐非曲并非江湖出身,而是曾经的重明书院五甲之一,一定会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然而分明是如此斯文有礼的态度,却让寿延年感觉到了一种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寒意。
    仿佛是下棋的时候,在自己还未察觉的某一刻,对方就提前布置好了陷阱,等到猎物有所察觉时,一切早就已经尘埃落地。
    寿延年尽可能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将注意力集中在案件本身上面,道:“姑娘说了许多,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 ,只要柯大人想脱身,就非得想法子补上这么一笔钱出来,否则都会引得天子震怒,最多只能保住一条小命,算不上彻底脱身。”
    他说着,忍不住想要冷笑,又担心惹怒对方,硬是将冷笑拗成了和善可亲的微笑,接着试探道:“莫非足下有本领将银子变出来?还是能替柯大人将缺口补上?”说到这里,寿延年的语气里多了些暗示之意,“其实以朝帮主的本事,若当真想替柯大人收尾,未必找不到愿意慷慨解囊之人。”
    第145章
    徐非曲明白寿延年是在问自己, 是否会想法子从不二斋那边拆借款项。
    ——其实许白水并不介意适当利用一下自己的出身,甚至还主动表示,她能动用的钱款以及自己的私房都可以暂时借给帮派,却遭遇了朝轻岫的拒绝。
    在朝轻岫看来, 在面对孙相手下时选择花钱消灾, 简直跟抱薪救火没有半点区别。
    徐非曲淡淡道:“事情之所以不与寿县令相干, 完全是因为税银出库时经过了检验,只要抹掉这一节, 那么东西到底在哪丢的就还未可知。说不定那天只是柯大人一时头晕, 忘了税银此刻还在库中没有运出。柯大人如今清醒许多, 她发现银子数量不对,自然会去指挥官兵,将缺少的那些重新从官库中提出来, 如此一来, 便可顺利交掉差事。至于寿县令这边账目能不能对得上,则丝毫不与她相干。”
    听到这段话, 寿延年终于面上变色, 他豁然起身,略微泛红的双目死死盯住徐非曲,后者却依旧一副十分淡定的模样。
    徐非曲面无表情道:“在下不妨告诉县令, 在下来时, 柯大人已经想出这个好主意了。”
    寿延年冷笑:“想出?本官觉得, 多半是有哪位高人,去给柯大人出了主意罢?”
    他有些忍耐不住,幸好及时余光看见了徐非曲腰上的佩剑, 最后还是没敢气高——来人一直没动手砍自己,不代表她不能砍自己, 这两者间的区别,寿延年自然十分有数。
    徐非曲:“朝帮主说,若是二位决意尽忠职守,那旁的话自然不必多提,她在江南候教就是。不过事已至此,朝帮主其实并不想县令吃亏,如今县令已经占了下风,就该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有种体贴的意味在其中,“此时若是孤注一掷,只怕尚有挽回的机会。”
    说完话,徐非曲干脆利落地拱了拱手,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她的武功虽然还差些火候,却足以殴打一百个寿延年,纵然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后者也没法阻拦。
    ——朝轻岫安排了祸水东引的计划,若要破局并不难,只要柯向戎与寿延年两人都愿意选择无视徐非曲的说辞就好,只可惜两人各有心肠,注定不能齐心协力。而且为了降低他们合作的可能,徐非曲特地选择了分别告知,先忽悠动了一个,再去煽动另一个,不给两人商议反悔的时间。
    等离开寿延年的视线后,之前不知在何处放哨的李归弦再度默默刷出,他看了徐非曲一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却没有开口说话。
    徐非曲原本以为李归弦会问上几句,或者确定一下自己所言是否当真是朝轻岫的意思,对方却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徐非曲知道,李归弦虽然不是爱热闹的性格,却并不迟钝,此刻必然已经察觉出了此次行动的意图。
    就像寿延年说的那样,倘若柯向戎与寿延年两人选择联手,朝轻岫多半就会变成不幸被黑锅命中的倒霉鬼。
    朝轻岫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徐非曲一向觉得,遇见自家帮主,老老实实做个好人,秉公执法,绝对是生存率最高的选择。要是怀抱恶意并打算付诸实践的话,就很快能感受到朝轻岫在丧葬安排上的专业程度。
    县衙中渐渐喧闹起来。就算不把唐驰光手上的人马算作己方战力,柯向戎身边也有数百官兵,骤然发难,绝对可以打寿延年一个措手不及。
    为了保证局势一直处于控制当中,徐非曲传完话后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站到了一处隐蔽的屋脊上,安静观察着县衙内的情况。
    李归弦忽然问:“此回谁能先擒王?”
    徐非曲语气平静:“谁胜谁负,对帮主来说并无太大的差别。不过帮主猜测,那位柯大人说不定有机会先走一步。”
    李归弦点头:“好。”
    *
    自从税银失踪以来,唐驰光一直兢兢业业地帮着维持城内秩序,并尽可能搜索任何一处税银的可能藏匿地点,一副不挖地三尺誓不罢休的模样。
    忙碌的工作让唐驰光异常疲惫,好在到了今天,一切终于遇见转机。
    方才她得到消息,说是燕雪客已经到了,如今正等在城门口,唐驰光立刻让捕快拿着通行手令去城门接人。
    燕雪客出身武林大派,在朝堂中也有深厚背景,有他在,事情必然更加容易解决,就算最终找不回那笔税银,也不会引起更加严重的混乱。
    就在唐驰光怀觉得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柯向戎匆匆而至,一见面就抛了个炸弹过来——
    柯向戎急道:“唐大人,我方才得到消息,那个姓寿的有意谋反!”
    唐驰光:“……”
    她先是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喝水,否则现在肯定喷了柯向戎一身,然后又是有些感慨,人不能把什么事情都往乐观方面想,否则很容易被现实所伤害,与此同时,唐驰光也觉得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叫的援军——燕雪客才刚来,樟湾就出现了新的问题。
    唐驰光虽然想等同僚抵达后再处理此事,只是柯向戎眉眼间写满了焦急之意,她无可奈何,只好道:“这其中或者有什么误会,在下随柯大人一块去问问寿县令。”
    柯向戎面色微沉。
    她这样做,是想拉拢唐驰光,然而唐驰光出身清流,帮着查案可以,却不会无缘无故帮着她对付寿延年。
    所以她必须给唐驰光一个合适的理由。
    比如谋反。
    柯向戎也不怕寿延年事后跟自己对峙,作为一个哪方面都十分典型的孙相门人,柯向戎压根没打算让寿延年活到事后。
    只要关键人物能够及时消失,故事自然随便柯向戎编造。
    唐驰光忽然纵身上飘,飘至中途,速度开始变慢,就在此时,她伸手在树干上轻按,整个人借力再度飘上丈许,无声无息就上了枝头。
    她这手轻身功夫相当利落,很是值得喝彩。奈何柯向戎对武学只有粗浅的了解,在她眼里,所有江湖人用轻功时都是一样的深不可测,唐驰光看着固然厉害,今日来见自己的那位年轻姑娘,也是一样的神出鬼没。
    唐驰光纵上了一根离地两丈来高的树枝,眺望远方,神色渐沉。
    她从树上飘下,对柯向戎道:“我看见了火光,还有不少人正在械斗,那些人里许多都穿着本地官兵的服饰。”
    服饰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明,再加上表现出来的身手,让唐驰光可以直接判定,动手的人,就是寿延年的手下。
    樟湾官兵与护送税银的队伍起了冲突,唐驰光身为六扇门中人,必须及时出手,免得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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