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楼,我终于见到你了,好漫长的岁月啊。”那双眼睛,蕴着一汪清澈的泪水,似两颗珍珠,顺着眼角滑落,渗进腐烂不堪的脸庞,“我无法忘记你,好想再见你一面。天可怜见,终于了了心愿。”
    嘶哑的声音像戳破气球漏出的气流,森白色的牙床开合着,绷断了两腮几根破败的肌纤维。鼻子的位置,两个黑色孔洞“呼呼”喷着白气,拱出一只黑虫,沿着颧骨爬到太阳穴旁的耳洞,“吱吱”撕咬着钻了进去。
    “我已变成这般模样,你……你……会嫌弃我么?”
    刹那间,这几年,我与小九在口口相传的传说里、虚无缥缈的幻象里、生离死别的故事里的那些画面,像冲破堤口的汹涌洪水,随着眼泪涌出。
    眼前,这具异常恐惧的人形红莲,模模糊糊地幻化成我熟知的小九模样。
    漫天冰雪,一袭白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容颜娇艳,衣裙漫飞。
    我终于,见到了,小九。
    “我怎会嫌弃你?自从知道了前几生与你的故事,我做梦是你,吃饭是你,发呆是你,看云是你。我所见一切,全是你的影子。我当了作家,写了很多书,都是你我的故事。我经常想,如果你轮回今生,纵然不相识,你也许会在书店偶尔买到我的书,看到那些故事,会想起我,会联系我。”
    “你还和前几生一样,异想天开的痴子。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份痴。曾经,我对不住你,做了错事,坠入地狱,心甘情愿。纵然历经所有折磨,只能消了罪业,却不能消对你的愧疚。我没喝那碗孟婆汤,只为等你,对你说一句,晓楼,负了你三生三世,对不起。”
    “我从未怪过你,”我挠挠头苦笑着,“我也已经死了,还道歉干嘛?哦,对了,你是不是要转世投胎了?我在这八寒地狱还不知道要待多久,你要等我啊。还有,你要记住,我最好的朋友叫月无华,外号‘月饼’。我死了,他一定会查明真相,说不定会寻到转生的你。你告诉他,你是小九,他就懂了。”
    “你们俩,这几生,比咱俩的感情都要好呢。晓楼,我的眼睛虽在,却已看不到了。能让我摸摸你的脸么?”
    “好啊。”我踏着积雪走到小九身前,抬起她的右手,轻轻贴着她的脸侧低语:“你知道么?小九是我一生最爱的女孩。你利用我对她的感情骗我,呵呵……”
    军刀,刺出,正中,人形红莲,腹部!
    “晓楼,你做什么?你为什么……”
    “闭嘴!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象!必须承认,你很聪明!不仅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更了解我的性格!你应该把我出版的书都看过吧?所以才会知道这么多。”我握着军刀的手,因用力过猛剧烈颤动,狠狠搅动刀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怒火,“可是,你忽略了一点!我和小九前几生记录在书里的故事,根本没有月无华。”
    “也就是说,小九根本不知道月无华!怎么会说出‘你们俩,这几生,比咱俩的感情都要好呢。’这句话?”
    我咬牙划动军刀,沿着人形莲花的腹部斜斜割到肩膀。
    “噗嗤”、“嘶啦”……
    人形莲花冒出一缕黑烟,像泄了气的皮囊瞬间变得干瘪。薄如蝉翼的皮子随着零碎的木头落在雪地。
    忽然,眼前的景象,由清晰变得模糊,天地再无界限,混混沌沌化成几缕青烟,更像是一副惟妙惟肖的冰天雪地油画,慢慢燃烧于烈火的感觉。
    眼前瞬间一黑,哪还有什么八寒地狱,漫天飞雪?潮湿的空气,闷热的温度、“滴答”的水声,坚硬的地面……
    除了视觉的所有感官,告知我,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哈哈哈哈……都说没有月无华,南晓楼什么都做不了。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你超高的智商。我精心布置了一切,结果还是百密一疏,让你察觉到了。可惜啊……”
    很熟悉的声音“嗡嗡”回荡,这应该是类似于圆形的石洞。我明白了七七八八,被吸进通道,昏迷时掉进这里,中了幻象。
    或许,是魇术?
    声音是男人,很年轻,方位在我正前方。
    我依然看不到任何东西,握着军刀轻蔑地笑了:“你在老宅突然现身,提示我‘选哪双眼睛,不要用眼睛’,就是为了布这个局,让我真以为身处八寒地狱,通过自己选的眼睛相信这就是小九吧?”
    “你真是太聪明了!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白光突然骤亮,长时间的黑暗,让我的双目刺痛,眼前白茫茫根本看不清。隐约能看到,瘦瘦高高的男子身影,蹲坐在前方三四米的石阶。
    “我们该见面了,南晓楼!”
    “别他妈的当做反派大boss登场,你不配!”
    第128章 昔人黄鹤(六十三)
    当我逐渐适应了灼目的白光,视线里的景象由模糊逐渐清晰。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仍然倒吸了一口闷热的潮气。
    这是一座按照“天圆地方”格局建造的巨型石室,面积将近半个足球场。石室由上千根两米长半米宽青石建成,室顶是天空苍穹形状,倒扣在平整如镜的地面。
    石室有八处台阶,间隔大约六到七米。台阶共十三阶,分别通向三米高两米宽的石拱门。每道门看似相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同。
    石室中央立着一尊雕功精致的石像,身着春秋战国时期上下衣相连的“深衣”服饰。裸丨露的小腿、臂膀肌肉虬结,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显得脸庞更加瘦削。更奇得是,雕像左手握凿,右手持斧。凿子是一根中空石管,“汩汩”淌着手指粗的清澈水流,落入雕像脚下的石质圆盘,又顺着盘孔分别流进八条半尺宽的石渠,汇向八个石拱门前石阶的贴地台阶正中间拳头大小的孔洞。
    虽然在石室里无法辩别方位,按照格局布置,我心里大概有个计较。居于我左右两侧的石拱门,应该是正东正西,正上方各有一个直接大约一米半的浑圆石洞。东边石洞灌注潮湿空气,西边石洞“呼呼”排气。
    我在老宅破解机关落进地洞,应该就是被东边的“吸洞口”吸进这座石室。
    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复杂原理,我多少能想到,这是利用了水循环使空气产生对流的精妙机关设计,保证石室的空气通畅。
    可是,这间石室的格局,明明是结合了八卦(八个石拱门与八卦方位对应)、机关术的墓室,讲究的是“封、闭、隐、牢”,为什么还要留两个气洞?
    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难道?我冒出一股寒意,打了个哆嗦:“这间墓室,供奉的并不是死人?而是活人或某种活物?”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几秒钟的事。
    当下情形,容不得我我细细琢磨。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正前方石阶,分着腿儿叼着烟,穿着黑色哈伦裤、黑色椰子满天星、黑色纽约洋基棒球t恤,穿着满不在乎盯着我的年轻男子。
    “南晓楼,欢迎来到……”男子深吸一口烟,嘴角歪着一丝欠揍的邪笑。
    “欢迎来到你们魇族的老巢是么?”我收起军刀别回腰间,盘腿儿坐在男子对面,使劲伸了个懒腰,“徐勇健,你个小崽子没钱就跟你叔我说一声。整一身仿货名牌,丢人现眼。”
    男子面色一变,敛起笑容,眯着眼不言语。只是眼角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没想到我知道你的名字吧?”我“哈哈”一乐,摸出烟慢悠悠点着,深吸一口吐着烟雾。借着烟雾缭绕遮挡视线,观察徐勇健的面相体貌。
    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米八左右的高瘦身高,四肢修长,肤色青白,窄肩细腰,显得脖子比正常人要长。遮额长发蓬松有型,显然时常打理,隐约能看到眉毛窄而长的眉尾略微上翘。笔直的龙准中间略有凸起,隆起的皮肤向两侧延伸至高耸的颧骨,托着一双瓜子形状的眼睛。极薄的嘴唇扁而无肉,烟雾吐出,橄榄核似的尖突椭圆喉结,就会“咕嘟”滚动。
    这相貌身材,多少有些民谣歌手或放荡不羁的浪子范儿,绝对能划进“女孩第一眼就有好感”帅哥范围。
    只是,此人身形天生“蛇相”。青白肤色为心毒血冷,龙准略高暗藏薄情寡义。唇薄而无信,喉尖则无诚,眉翘眼细是好色之貌。颧骨高突更是心思阴沉之状。
    更何况一身假名牌,在这么阴潮的石室还讲究发型,虚荣贪婪的性格,藏都藏不严实。
    当下有一句很流行的词形容这类人,就俩字——渣男。
    若是女孩和这种人谈恋爱,离着买醉痛哭ktv唱伤感情歌,不远了。
    “你个魇族的小兔崽子能学点好么?跟谁学的‘思蛊’?”我扬手弹着烟灰,悠悠飘落时呼了口气吹成粉末,“月无华在德州收拾你,没收拾明白,是不?又跑这里作死。你还真人如其名……徐勇健……果然是永远犯贱。”
    “南晓楼,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还挺兴奋有这样的对手。”徐勇健丝毫不动怒气,眼神中居然透着一丝失望,“我是故意在酒吧露出马脚,让月无华发现会使用思蛊。你以为他给我下的蛊真让我这辈子碰不了女人么?呵呵……笑话!我为了做这个局,准备了六年。要不是为了破解石室秘密,你和月无华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一眼就认出我,也是因为……”
    “在老宅看到月无华手中,我的身份证吧?”徐勇健伸出手指着石室斜上方,“这都是布局的必要环节,你信么?”
    “你在身份证里面下了某种能追踪的蛊?”
    “智商在线,不过还差那么一点儿。在蛊族最强男人月无华面前用蛊,就像‘班门弄斧’那么愚蠢。我只不过在身份证里,装了微型窃听定位器。你们说的话,到的地方,我了如指掌。你会下围棋么?最顶级的围棋高手,揣摩的不是棋局变化,而是对手的所思所想。”
    短短几天,发生的一切,水落石出。
    从泰山来到武汉,及至黄鹤楼、晴川阁、老琴台、商业街里份的老宅,我始终有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甚至由此产生了诸多推测以及对月饼的不信任。究其原因,竟然徐勇健早就预谋好的一张身份证!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一招很妙,无异于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轨迹,能先行布置设局,一步步把我引到石室。由此延伸,下蛊迷惑了奉先、木利心智的人,就是我面前的徐勇健。
    老宅为奉先、木利破解蛊术时的种种疑惑,自然有了答案。刘翠
    花、墨无痕失踪的尸体,看来也是徐勇健暗中所为。而我由此产生的“门口逆光背立两个暗中操纵一切的人”、“两个人少了一个”的诡异预感,实则是对整件事有了模糊的轮廓。
    只是在当时疑团重重,一切并不明朗的时候,这条暗藏的线索如一条游弋于江水的毒蛇,时隐时现……
    此刻,我相信徐勇健所言非虚。他用了六年时间做准备,对我和月饼的爱好性格、生活习惯、情绪波动、遇事抉择了如指掌。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他对我们的朋友,也做了很详尽的资料收集。
    所以,他才能从泰山开始,精心谋划这个局,甚至利用“我渴望见到小九”的心理,推动我和月饼重新踏上寻找阴符经的行程。
    王天亮、李叔、海燕、刘翠花、墨无痕,甚至包括我、月饼、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陈木利、燕子、李奉先,都是他的棋子。
    当我们这些棋子按照他的思路,一枚枚摆上棋盘,直至收官阶段……
    我,独自一人,进了这座诡异的地下石墓。
    《孙子兵法o谋攻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两兵交战,比武力更可怕的,永远是谋略。
    我暗暗收起戏谑轻视的状态,重新审视这个智商心机超高的对手。
    他这么有恃无恐地现身,必然不会担心我能用武力搞定他。真不是看不起他,这种小杂碎的“中看不中用”体格,古时“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就用了三拳。我再不济也不会超过四拳,就能让他劈头盖脸切身体会“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打消了冲过去“暴揍一顿、收工大吉”的冲动,暗中观察石室的格局机关,心里不断地思忖对策。
    瞬间,我想了很多种策略。继而推翻,莫名的无力感使我很沮丧:“怎么才能击败一个处处掌握先机,把一切玩弄于股掌,胜券在握的对手?”
    徐勇健,是我遇到的,最强大可怕的对手。
    不是因为他会的蛊术、机关术、魇术,而是他的智商。
    “南晓楼,别想了,你没机会。照我说的做,你绝对不会活下去,但是能死得痛快些。”徐勇健慢悠悠嘬完最后一口烟,起身从屁股底下拾起一样东西,扔到我面前。
    那是文具店常见的三十二方塑胶皮笔记本,几百页纸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几乎记录着我和月饼以及朋友们的所有事情,甚至喝什么牌子的酒、抽什么牌子的烟,价位多少,都详细备注。
    笔记本最后一页,只有几个字——
    “南晓楼
    小九
    情感羁绊
    利用”
    “你写的所有书,我连标点符号都没忽略,反复读了几十遍。古琴台的《千年之恋》、老宅的《九万字》,像不像你们在《灯下黑》第一季“西山大佛”和第三季“白发石林”的线索桥段?串进关于小九的传说,再给你那么一丢丢希望……”
    “你肯定以为,小九真得没死,等了你千年吧?于是顺着我给你设计的剧本,很蹩脚地演着这出戏。哈哈哈哈哈哈!太愚蠢了!”
    “你的微博以及所有网络平台发布的动态,随时刷新。呵呵……我还找到了月无华的微博和抖音,你没想到吧?现在的人,没有隐私和秘密。情绪、爱好、性格、生活习惯,只要稍微用心,翻翻这些动态,什么都会知道。”
    “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了解你们的人了。你怎么可能击败做了六年准备的陌生人?接受失败,接受我的条件。”
    “月饼居然有抖音?”我合起笔记本随手一丢,嘴张得拳头大小,“不能吧?月无华!刷抖音?”
    “他唯一关注点赞的,是韩国的洪真英。”徐勇健模仿月饼耸耸肩,“我也很意外。”
    打糕舞?洪真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高冷月无华,居然还有这癖好?
    我此时的心情比初遇徐勇健还要吃惊,顺口问了一句:“徐勇健,你是大学毕业么?”
    “你觉得低学历能配得上我的智商么?”
    “你写的这个字啊,我真不是埋汰你,一个个和拍死的苍蝇似得,看着就膈应。真难为你写了几百页,还有脸嘚嘚瑟瑟给我看。”
    “你……”徐勇健青白色的脸顿时连青色都褪了,煞白煞白连毛细血管都隐约可见,“南晓楼,我喜欢猫捉老鼠的快感。不要让我动手。蛊术、机关术、魇术,足够让你死得很复杂。”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感觉?”我很认真地笑着,很认真地摸出军刀,很认真地深吸一口气,“逆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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