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称他为王, 却不给他任何王的权利。
    奏案前端坐的少年君王脸色阴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把吕不韦谴人送来的奏章悉数扔在大殿中央,脸上怒意与屈辱交织, 如画容颜显露扭曲。
    琉璃迈入大殿之时,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 以及王位上抱头苦恼的少年。她弯身一一捡起地上奏章, 卷起重新摆放在案几上。
    嗅到熟悉的清雅淡香,嬴政抬头凝视对面将将坐下来的少女, 脸上阴郁还未消散,那双愈发深邃的眉眼中满溢痛苦。
    琉璃如往常那般拿出一块蔗糖放在少年君王面前,浅笑宽慰:“吃块糖,兴许心情会好些。”
    少年君王垂眸看着那块糖许久,终是苦涩嗤笑:“琉璃… … 如今的我,似乎很难再被一块糖轻易治愈。”
    人性就是如此,当你站上高位,却没有得到同等的权利,心里的落差就会无限放大。少年嬴政亦不例外,身下形同虚设的王位让他觉得一切如同一场春秋大梦,他仿佛还是邯郸那个被处处欺辱的五岁男童。
    瞧着少年脸上忧郁,琉璃没计较他对自己直呼其名。
    谁也不曾料想到才三十五岁的嬴子楚仅仅在位三年,竟就匆然薨逝。依照人族成长速度,他这个年龄正值壮年,应是很好的年纪,可却因妻儿忧思成疾,最终早早离世。
    正是少年心性的嬴政被众人扶上王位,却又以年幼为由不允许他接触朝政,以他倔强的脾性,又哪里肯甘心。
    盛夏深夜,虫鸣阵阵。
    夜风穿过大开的牗扇,轻抚两人面颊。
    琉璃拿起那块糖,倾身过去递到嬴政面前,命令:“张嘴。”
    嬴政置于膝头的双手倏然蜷缩,静默望着那莹白的指尖,半晌才不情不愿张开嘴。下一刻舌尖晕开香甜,甜腻滑过喉间,温暖他被气到痉挛的胃部。
    痉挛缓解,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那么一点点。
    见他眉头舒展稍许,琉璃坐直身子。
    “你性格一向沉稳早熟,说说为何控制不住自己大发脾气?”
    “因为吕不韦!”
    想到那个儒雅虚伪的中年男人,嬴政眉头再次拧在一起,咔嚓一声咬碎嘴里糖块。
    沉吟片晌,他抓起一卷简策展开推到对面少女面前,骨节分明的长指用力点在左下角的一排小字之上。
    “那吕不韦欺人太甚,大殿上屡屡阻止我表达政见也就罢了,他今日竟遣人将自己批阅过的奏章送了过来,如此挑衅,哪里有把我这个秦王放在眼里!”
    一口气说完,他一拳砸在案几上,略显单薄的胸膛起伏不定。初为君王的少年还未习惯自称‘寡人’。
    关于人族君王继承制,琉璃不甚了解,鲛族生命漫长,每代继承者几乎都是到了青年期才会即位鲛皇之位,故而不存在被架空权利,当做摆设的可能。十三岁的嬴政,在那群满脸沧桑的老臣面前还是过于稚嫩了。
    三年来,吕不韦凭借先王的信任大展才华,在秦国已颇有威望,听闻他更是广纳贤才,门客众多。先王临终前将嬴政托付给他,而今他独揽大权更加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转眼间,来到陆地八年,琉璃是头一回知道人族君王要在弱冠之后才能亲政。秦国二十二岁行冠礼,嬴政心心念念想要平定的天下,看来还要等上几年才能着手实施了。
    对面少年君王脸色依旧凝重,琉璃轻声叹息,把一包蔗糖都给了他。
    “你已是秦王,掌握实权只是早晚而已。你现在要做的是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静待亲政那日。吕不韦不可能永远握着权利不还给你,等及冠,不用你开口,那些忠于大秦的朝臣也会逼他放权的。”
    少年君王紧握的拳头逐渐松开,他抬起漆黑眼眸看着对面少女,但语气还是不甘:“我曾承诺要报答你们,可我现在连本该属于我的权利都拿不回来,要何时才能平定天下,做到昔日之承诺。”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琉璃身姿笔直端坐,目光肃然直视那蹙眉少年,“眼下最重要的,是静下心来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君王。”
    “越王鸠浅的故事你也读过,人身处逆境时才更应该隐忍坚强,你比之他,不知要幸运多少倍,至少你这个秦国君主拥有诸多能臣,也不用低声下气去侍奉别国君主,而当下的秦国也远比当初的越国强大很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着逐一强大自己,冠礼之后拿回属于君王的权利。”
    “强大的君王,才有能力让国家强盛,你可明白?”
    少年君王眼中的颓然已然被斗志而取代,他用力点头,唇角浮动,露出自即位以来第一个笑容,他从布袋中拿出一块糖递过去。
    琉璃没有客气,拿过他掌心糖块塞进嘴巴里,而后翻转面前简策推回去。
    “兴许吕不韦没有恶意,他之所以命人送批阅过的奏章过来,应是想让你跟着他学习如何批阅奏章。”
    这番说辞令嬴政彻底静下心来,他把青铜灯盏拉进,仔细去研究那份奏章。不得不说,吕不韦虽然很讨厌,但能力还是有的。其实,认真回想每日议政殿上细节,他在政治上的诸多见解都是超越众人的,的确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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