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极的愤怒有如实质,这一击来的又狠又猛,严律只听到孟德辰一声得逞的轻笑,还未反应过来,以为要被对象当众家暴。
    下一秒,便听得一声痛呼。
    一头形销骨立却十分不起眼的孽灵被钉死在严律身后,口中发出的却是孟德辰的声音。
    孟德辰的五感大概转嫁在了这孽灵身上,薛清极破空一剑,无异于让他本人尝到了仙门破煞剑术的厉害。
    薛清极踩在剑上,凶狠无比地瞪了一眼严律,转而再次掐起剑指。
    剑光穿过严律落下的灵火,搅动着这火光四处燃烧,将数个仍在冒出轻烟的“蛹”焚烧殆尽。
    “我确实第一次听说此事,但也无所谓了。”薛清极剑指一点,指了指严律的鼻子,又指了指自己,“你我,确实不需要没有记忆的重逢,所以来世之于你我,实在多余。”
    第92章
    蛟固尚在沉睡, 零星晚归早出的行人迷迷糊糊地穿过街道,没人想起这条远在城西的临江路。
    围绕着临江路外一圈儿,电线杆、垃圾桶、绿化带和广告墙等不起眼的边边角角贴着符纸, 一些停在四周不知多久的落了灰的车、石墩子等物件儿悄默声地移动了位置,以此建起一个障目的阵,来遮蔽无关人士的视线。
    数台手机模样的监控器在夜色中发出轻响,屏幕上的数值原本就已经接近顶线, 转瞬间竟然同时转红, 孽气煞气都已破了最高数值。
    警报声响起时,董鹿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仟百嘉的大门。
    彚子族长和其他几个大族为了维持禁锢也留在外边儿,动也不敢动:“里头情况怎么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虽然浑浊的各类气还在四散, 但和刚才一瞬间的爆发相比已好了很多, 作为源头的仟百嘉这会儿却好像忽然安静下来,死寂一片, 连窜出的孽灵都少了许多。
    “联系不上里边儿。”董鹿拿着仙门特制的对讲器喊了几声,回答她的只有杂乱的电流音。
    旁边儿的修士也道:“手机也联系不上, 信号差得很。老堂街没联系的方法?”
    “没手机没对讲机,妖平时也就是靠同类气味找人的, 就这地儿跟粪坑似的, 妖皇来了都不一定闻得清楚,”一个虺族道,“什么声音?”
    几个坐阵的仙门修士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脸色顿时大变, 各自掏出兜里的监控器,只见上头显示的安排在四周的仪器同时标红, 成了一圈儿围绕着仟百嘉的红点儿。
    修士们傻了:“超标了?但是我没感觉啊!”
    忽听旁边儿一坎精厉声道:“谁?!”
    路灯和灵光映照下,一道身影从附近店铺内慢腾腾走出。
    自从仟百嘉被孟氏收购布下了糊弄人视线的风水阵后, 临江路的生意就一年不如一年,街上店面大多开不长久,生意萧条,只剩点儿什么寿材店和小商店还在,到了晚上就全都关门。
    一帮人来之前就已经确定这附近几乎没有凡人,即便还有,也被先过来的仙门修士和妖想方设法引走,外边儿也布下了障目的术和阵,不可能还有无关路人混进来。
    但这会儿竟然出现了陌生的人影,在场的妖和修士同时意识到情况不对。
    眼瞧着对方是奔着禁锢和中心阵的方向而来,外围一些的妖族立即起身上前,呵斥道:“哪边儿的?六峰还是老堂街?”
    然而对面人影摇摇晃晃,并不答话。
    “这人怎么一直打摆子?”彚子族长随手一扬,打出一道灵光。
    妖族的灵力扫过,将那人影彻底照了个明白——如果那还算得上是“人”的话。
    上衣的衬衫脏乱破烂,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去了哪儿,一摇一摆是因为双腿上生出秽肢,和多足虫似的在轮流踩地,而不说话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人的口腔中竟然塞满了孽化出的东西,稀溜溜地在向外冒着污浊的液体,整个口腔喉舌都已畸形,压根无法开口。
    但这人却还活着。
    或者说还有意识,双眼还算得上是清明,一手痛苦地锤着胸口,扒开衣领,露出里头一件儿单衣上绣着的图案。
    “是孟家的图案,”离得最近的仙门的人惊道,“他是孟家的人!”
    难怪这次蛟固的动静如此大,孟家却没人赶来。
    并不是都被孟德辰束缚,而是本就在四十年前不剩多少的孟氏后人几乎都已被困在了净地,成了这副德行。
    董鹿大惊,下意识开口:“孟家?让他停下!”
    哪知那孟家的弟子好像根本听不进人话,还未来到妖族的禁锢前,就已被这片区域醇厚集中的灵力刺激,猛然暴起,扑向最近的仙门修士。
    留在外围负责小范围清理孽气和低级孽灵的都是稍嫩一些的小修士,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一扑当即被撂倒了一个。
    孽化后的人即便还残留着意识,却已经无法抗拒孽灵的本能,吞食活物的灵力和魂魄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顺子!”被扑倒的是杨家的孩子,杨家管事儿的当即甩出一道符,灵力夹杂在符纸上,直接打进了孽化的孟家弟子的嘴里。
    离得近的坎精朝前一窜一缩,将杨家的孩子给拽了回来。
    “这点儿级别的孽化你都对付不了,怎么敢来蛟固?!”坎精怒道,“这不添乱吗?”
    杨家的孩子哆嗦了几下,带着哭腔道:“可这人我认识……以前出活儿来蛟固,他救过我的命。”
    众人一顿,看向地上那个嘴上封了一道符纸后下颌开始溃烂融化的孟家弟子。
    对方眼里满是恐惧绝望和挣扎,但很快涣散,只剩下本能的嘶吼。
    杨家管事儿回过神:“既已孽化,那也没办法——”
    身边儿一个小辈儿颤抖地指向前方:“大伯,你看那个……那好像是二伯家里的大妞……”
    昏暗中原本紧闭的几处店铺不知何时已门庭大开,数道趔趄的身影走出,在灵光的映照下,尚未孽化到完全无法辨认的一张张脸呈现在仙门和老堂街的人与妖面前。
    除了孟家的人外,竟然还有许多仙门统计再案的联系不上的修士,妖也不分种族,许多失踪的都混在其间。
    这些人和妖似乎都还未完全孽化,行动的速度也远比之前见过这类情况的服药者慢许多。
    但这一刻,重要的也已不是孽化的服药者的战斗力了。
    这些熟悉的脸出现在这个场合的瞬间,就已经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别说是杨家管事儿的,就算是彚子族长和其他世家大族的人与妖,在这瞬间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率先回神儿的竟然是年轻的董鹿,她立即以指尖血点化一纸器,祭出枪:“难怪来时没有检测到附近有多少生灵气息,原来都是服药者!都给我清醒点儿,他们现在已经不算活人了!”
    “但是你瞧,”杨家的小辈儿哭道,“他们还有反应啊!”
    这话说的不错,这些涌出来的服药者应该是被净地催化的结果,还没完全丧失神智。
    摆动的手臂、痛苦的眼神以及并不是很情愿走动的双腿都彰显着这些人竟然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无法反抗。
    杨家管事儿的眼里闪过一抹泪光,咬着牙抽出法器:“路都是自己选的,现在送走,或许还有较完整的魂儿去轮回!”
    言罢抬手将自个儿的九节鞭劈下,眼见要挨着其中一孽化的人,却见那小孩儿口里竟发出含糊的声音:“救命……不想死,错了……大伯……”
    这孩子的容貌他没有什么印象,但不知为何这话一出口,他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也就是这一犹豫,九节鞭没来得及落下,反倒被一把拽开。
    原本死寂的仟百嘉内忽然发出阵阵铃音,这声音在凌晨的夜色中如巨石落入湖面,而这些服药者就是被这巨石砸起的“狂浪”。
    眼前刚才还算没有完全孽化的服药者,在这铃音过后开始浑身抽搐,肉眼可见地孽化加速,秽肢转瞬便全部长出,妖族不少服药者化出了原身,但转瞬也成了套着原身皮囊的怪物。
    眨眼间,两边儿的平衡被打破,孽化者彻底忘记前尘,而活的人和妖却还沉浸在悲痛和震惊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孽气和孽灵就席卷而来。
    “孟德辰!”董鹿已明白了这铃音里的蹊跷,小堃村和仙圣山的经历让她反应奇快,胸腔中怒意涌动,仰头吼道,“老瘪犊子,别落在我手里——都清醒!这是个套子,他要借此动摇坐阵的修士和禁锢的妖的心神,用这些肉靶子来破了中心阵!”
    她年纪虽轻,却是董四喜一手带大,从小就修身修性,性格最是刚强。
    人虽还坐在阵脚稳固,就已腾出手来连点数个纸器,数十枚手榴弹模样的法器扔出,转瞬爆裂。
    灵力压缩过后的炸裂带来一波剧烈的灵气气浪,令其余人清醒不少。
    “小辈儿后撤!”几个主家掌事儿的迅速掐诀,“守住中心阵!”
    即便精神上知道什么要紧,但感情上却无法及时抽离。
    对面的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孽灵秽物,而是自己记忆里的亲朋好友,姊妹同道。
    对妖族来说,同类的气息甚至还残留在那满是秽肢的躯壳上,这使得每一次的反击都如同打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孽灵的嘶吼、修士颤抖的喊叫、妖族的兽嗥和哭声混杂,灵力与孽气冲撞不断,竟然无法脱身。
    董鹿满头大汗,心里一突。
    看情况外边儿都是一批没有成为怨神潜质的服药者,那仟百嘉内部呢?
    她顿时坐不住了,急忙对周围喊道:“快!快来个人替我坐阵脚,我得去找我姥姥——”
    纷乱中她还未来得及找到替补,就听那铃声短暂停顿后,竟然急急地晃动不停。
    仟百嘉四周原本已经安定了的孽气骤然一边,龙卷风似地卷动起来,被中心阵压在其下,好像是个滚筒洗衣机。
    坐阵的数位修士原本就已经心神不宁,这一下更是慌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这孽气不同寻常!雾气里有东西!!”
    董鹿眯起眼,见雾气中似乎又什么从仟百嘉的二层窗户中缓慢飘出。
    中心阵内本该气流混乱,但那几道影子却好像是不受影响,动作缓慢地出现,随即炮弹一般弹射而出,直接撞上了中心阵!
    坐阵的修士猝不及防,立即岔气儿或是呕血,董鹿咽下口中一口腥甜,抬头一看。
    隔着灵力制造出的阵墙,一个不知道该说是人还是孽灵的东西漂浮在半空。
    这东西身型纤长,但却不像一般孽灵那样踩在地上有个实体,反倒鬼魅般悬浮在空中,脖颈上一颗有些干瘪的头颅微微垂下,五官竟然是人的,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好似悲悯好似怜爱地隔着灵墙瞧着董鹿等人。
    其余冲撞而来的身影也都一样,这眼神儿倒好像是古籍中描述上神垂眸怜爱世人的模样,只是浑身气息十分不祥。
    旁边儿杨家掌事儿的擦掉嘴角鲜血,抬头一眼瞧见董鹿正前方的东西,大惊失色:“小安?”
    “什么?!”董鹿一愣。
    “天爷,”杨家掌事儿的老头儿喃喃,“这模样怎么这么像四喜那个四十年前死了的闺女?!”
    董鹿对老太太亲女儿的印象只停留在照片,实在无法从这干枣一样的脑袋上认出来,饶是如此,心里也瞬间乱了。
    铃音急急作响,阵中这高大古怪的东西们再次冲撞。
    外部妖的禁锢也因涌上来的“熟人”“熟妖”给侵扰得不再稳定,好在头顶最外围隋辨落下的呼应大阵骤然压下威压,才没使得禁锢和中心阵同时破裂。
    但人心已动,禁锢和中心阵出现破损缺口。
    那长相据说和“小安”十分相似的东西紧盯着董鹿片刻,了然颔首,仿佛已洞悉了这人心中想法,抽身而上,抬手自口中抽出一根骨头似的玩意儿,朝着中心阵顶的小金碗一刺。
    头顶董鹿的小金碗发出“咔吧”一声脆响,竟然裂了!
    董鹿应声倒地,口中呕出一大口血,惊异又悲伤地看向上空:“你真的是……?那你就不该毁了它,那是姥姥在你满月的时候为你做的法器!你不认识我不要紧,难道姥姥做的法器也不认识了?”
    “它能认识就有鬼了!”一个年迈管事儿的吼道,“什么小安,那他妈是怨神!”
    怨神!
    原来这就是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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