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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叔叔
    作者:喵陈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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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人老了便喜欢提及往事,一遍又一遍,每遍措词都不带改字儿地讲过去的事。
    近来,步家刚刚忙完了步老爷子的大寿,才刚消停了几天,老爷子便开始每天午饭、晚饭时用拐棍儿敲打着地板,跟“不肖子孙”们讲当年上战场的事。
    每次都讲一遍他在上甘岭的炮火封锁下,当夜在一个炮弹坑里睡觉,一觉醒来,身边的战友已经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这事。
    “那炮火砸下来,冲击波震着坑道,我的舌头和嘴都被牙磕破了,吐出来的都是血,还有人就那么活活给震死了!身边儿牺牲的战友一阵炮火过去就剩个血人了,连一眼都没顾的看,就被震翻起来的土埋了去……”
    这天晚饭时候,步老爷子又提起来这事,时值深秋,院中深绿茂密的树叶刚刚被节气刷成了青黄,穿堂风冰冷冷地拂过黑夜的老房子。
    步家当夜回家吃饭的儿女不多,此时只好都搁下筷子听老爷子旧事重提,听了八百多遍的老话配着大座钟的钟摆声,让一家人都沉浸在压抑的气氛里不敢插嘴,直到钟闷闷地敲了七下,门外院内沙沙的一阵落叶声响起,老爷子叹了口气讲到了故事末尾。
    “我的战友老鱼就那么被炸死了,你们鱼叔叔,兴许你们都记得,当初咱们家跟他儿子当过老邻居,我答应过老鱼的,活着回去的话帮他照料妻儿,这两个人我都没照顾好,已经问心有愧了,现在他家就剩两个可怜兮兮的小孙女,我还能干看着?”步老爷子讲完故事,呼吸声颇为沉重。
    “爸,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您还是再吃几口吧,您最近吃的太少了。”儿媳妇姚素娟听公公说完,劝说起来,谁知甫一开口就被老人家噎回去。
    “吃吃吃!我没见到孩子过得怎么样,我吃不下去!素娟啊,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收养的事,到底能办不能办?你们早些跟我说,别糊弄我一个老头子!”步老爷子重重地把碗摔在圆桌上。
    姚素娟平时是个爽利人,肚里有话最不忌惮跟长辈们讲的,此时也面露难色,眼巴巴地望向自己丈夫步静生,后者叹了口气、搁下筷子,轻轻朝她递了个眼色。
    老爷子两个月前在花园里打拳时摔了一下,到现在还在坐轮椅,打那之后脾气就变得顽固且急躁,偶尔朝晚辈们大发脾气,都是姚素娟这个大儿媳在眼前兜着。
    姚素娟看见丈夫又把事儿推给自己,无奈地把朝老人家碗里夹菜的筷子收回来,柔声道:“爸,当年鱼叔叔的这两个孙女父母双亡的时候,咱们家就不能收养,大的那个当时就过了14周岁了,人家孩子还有个小姨,这些我跟静生托四弟都问过了的……”
    步老爷子听着儿媳妇这么说,坐在轮椅上许久不吭声,两手抵着手杖、低头沉默的样子跟一座雕塑一般。
    “……听老四说,两个孩子的小姨和姨夫都是当老师的,虽然比不上咱家,但人家也是工薪阶层,负担三个孩子虽说是有点困难,咱们现在不是资助着她们姐妹俩上学呢嘛,每个月都给她们打钱的……”姚素娟看见老爷子安静下来,说话愈发有条理了:“这样吧,后天,我去把孩子接家来吃顿饭,您老人家见见就放宽心了。”
    步静生看见妻子把事交代得差不多,老爷子竖着的一身毛也被捋直了,这才偷摸摸地举筷子夹了一筷素炒绿甘蓝塞进嘴里,扒了口米饭。
    姚素娟气呼呼地白了丈夫一眼,然后再次朝步老爷子看去时,老爷子的表情明显比刚才更黯淡了。
    “唉。”长叹了口气,步老爷子双手握住拐棍砸了一下地板:“我可是答应过老战友的,老鱼他家里就剩这两个孙女了,要是我不闻不问,过几年去地底下我有什么脸见他和惠萍……还有,把这事全交给老四了,你们两口子也放心?糊涂不糊涂!他要是不犯浑他还是老四?”
    “噗……”一直坐在桌子边上憋着没说话的三儿媳樊清捂着嘴笑了。
    “哎呀爸,您就放心吧,我这监督着呢,四弟最近这些年老实多了,没再到处风流放荡、惹是生非了。”步静生咽了嘴里的饭菜终于开口道。
    步老爷子听了这话没吭声,似乎是对小儿子近来的表现还算认可。
    “对了,怎么今儿吃饭又不见四弟啊?”樊清一手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白米,一边用镜片底下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大嫂问道。
    “老四生意这么忙,哪有时间着家,倒是被你大哥那张没把门儿的嘴一说,成了地痞流氓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自家兄弟。”姚素娟说罢,又瞪了眼步静生。
    被老爷子一折腾,这顿饭再怎么吃也不香了,一桌子人都心事重重的。好不容易又劝慰了几句,让步老爷子吃了半碗米饭和几筷子葱丝蒸鱼,全家才算是吃完饭。姚素娟张罗着樊清跟勤务阿姨洗完碗,留好饭菜给高三上晚自习回家的儿子当宵夜,直到回房洗漱睡下,还一直惦记着后天去接鱼家的孩子。
    要说老爷子的战友留下的这两个孙女,也是苦命的,小时候没明白事呢就没了爹,老祖母眼看着儿子没了,没过几年也阖然长逝,偏偏鱼家人丁凋零,竟连个靠谱的亲戚也没有,结果前些年,一手拉扯两个孩子长大的妈妈也患癌病逝了,就这么成了孤儿。
    那两个孩子,姚素娟是见过一面的,印象里是一抹清凉凉的白,柳枝扶风似的柔,一水儿的江南美人的模样,这会儿想起来,自己也只是当初姐妹俩母亲去世时,在遗体告别厅里远远瞧见几眼,没说过话,也不知怎么记在心里头了。
    听说鱼家的大孙女跟自己儿子一所重点高中,今年一样上了高三了……
    当夜歇下,姚素娟朦朦胧胧似乎做了个梦,梦里的事大半忘了,走马灯一般的画面是她之前确实经过的事。
    姚素娟在梦里又看见那个跪在灵位前的女孩,有着一双汲满了水的黑眼珠,眼里的神色永远是清凌凌的透明,一眼就能让人看到底,却静得不起丝毫涟漪,她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紧接着被她姨家的亲戚一个耳光打翻在地了,有人尖声刺耳地喊着“哭啊,给我哭!你妈死了你不会哭吗?!”
    那女孩眼睫垂下了片刻,再抬眸看人的时候,眼睛里的神色丝毫没乱,反有种逼人的震慑。
    啧,姚素娟梦醒后想着,话也是说给老爷子安慰使的,两个小姑娘留在那样不讲理的姨家,能过什么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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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一直搁着事,姚素娟这天决定亲自去学校接孩子来家吃晚饭。
    z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升学率遥遥领先其他重点学校,g市每年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一大半都是z中毕业的,姚素娟当年为了让儿子中考发奋考到720分的分数线,可使了不少劲,还好步徽这孩子也争气,真考进去了。
    姚素娟昨天等儿子下了夜自习回来时问了句,才惊讶地得知他跟鱼家孙女竟然是同班同学。
    “那丫头她学习怎么样?”姚素娟最关心的还是高三的孩子成绩如何。
    “当年中考全市第一考进来的,你说呢?”步徽这孩子正是叛逆期,跟自己说话阴阳怪气的,她交代他第二天放学把人家小姑娘带出来这事,他也答应得极其不情愿。
    g市正值秋末,夜风早就有了冬天的味道,司机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车窗降下来一条细细的小缝,姚素娟吹着风等孩子放学。
    傍晚时分,学校大门终于哗啦啦地开了,朝门口涌出来浪潮般的校服深蓝色,是一种无声的压抑,朝人扑面袭来,姚素娟全部打开了车窗,瞬时间晚风灌进车里,吹得她长发乱飞,她在孩子里看了半天也没看见步徽。
    深蓝的大军宛如浪潮一般渐渐消退成稀疏零星的几小波人群,放学了快半小时后,从校门口走出来的才是高三学子。
    姚素娟张望了半天,最后瞅见了她新给步徽买的白底蓝色图案的书包,才从人群里认出了他。
    步徽最近长身体,个头儿窜得很快,高三的男孩自带一身不爱搭理人的冰冷,高高瘦瘦、很干净的大男孩,穿着蓝色校服,浓眉鹿眼,长相清秀,只有挺拔、英俊的鼻梁提前透露出一点男人的硬朗,凌乱微卷的头发显出十足的少年味。
    他出了校门,看见姚素娟从车窗里伸出白而丰腴的玉臂对着自己招手,表情很酷地朝着车缓缓走来,完全不管身后跟着的女孩。
    离得远,姚素娟虽然看见儿子身后跟着个小姑娘,但鉴于校服宽大的款式,以及她一直垂着头,完全看不清楚女孩什么样貌,只觉得她瘦得有点惊心动魄了,校服肥大的裤管底下那两条腿细得吓人,人几乎撑不起衣服。
    匆忙间,司机李师傅下了车,帮她拉开了车门,姚素娟扭头朝车外张望,步徽刚好走到跟前,用公鸭嗓子丢了句“我坐副驾”,就径自从车后绕过去了。
    “这孩子……”姚素娟瞪了他一眼,觉得他长大了估计比他爸爸还讨人厌。
    因为步徽上车、关门的动作很大,车身微微轻晃,姚素娟再转过头来看见车外站着的女孩儿时,她已经扶着车门站定了。
    轻轻地搭在车门框上的那只手,对女孩儿来说挺大的,长指纤细,指甲圆圆的,被修剪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姚素娟先是云山雾罩地只看见一只手,过了一会儿,那车外的女孩才俯下身、低头朝车里的自己看来,目光相碰的那一瞬间,她对着自己笑了一下,先开口喊了声:“阿姨好。”
    声音轻轻淡淡的,有种不着痕迹的客气,相当有教养。
    那双眼睛却跟姚素娟梦里见的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会儿含着笑,长长的眼梢微挑起了一个弧度,眸底如被风掠过的湖面般轻漾开了一圈圈柔光。
    怎么看都是个乖孩子。
    ☆、第二章
    鱼薇上车坐好后,车就开了出去,晚高峰的路上有点堵,车里的谈话一直断断续续的。
    姚素娟跟一个孩子聊天也就翻来覆去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先问了她名字叫什么。
    “鱼薇。”
    “怎么写的?”
    “草字头底下,一个细微的微。”
    名字是个好名,花儿一般的漂亮艳丽,却不知道怎么被她说出一种“微如草芥”的意思,姚素娟问完些基本的客套话就开始聊学习,什么成绩如何,打算考哪里的大学云云。
    鱼薇回答的时候语气一直是轻轻的,神态自然大方,但姚素娟总也说不准是哪里让自己觉得不对,虽然这孩子有问必答的,但总觉得她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以外,许多许多的话是说一半留一半,稍微有些刺探的问题就会被她笑笑、浅浅淡淡地回避开。
    姚素娟往常脾气直,但好歹是个大人,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这是个聪明孩子,完全可以把她当大人看。
    这样也好,许多话她稍一点破,鱼薇就知道自己什么意思。
    “步徽他爷爷跟你爷爷是老战友,你爸爸年轻时候跟我们家也当过邻居,当初你爸妈去苏州之后生的你,所以一直没见过面……但老爷子心里一直惦念着你跟妹妹过的怎么样,让我来接你去家里吃饭,老人家摔了腿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的,你等会儿别嫌烦,跟他多说说话。”
    “嗯。”鱼薇点点头,态度恭谨地回答道:“阿姨您放心吧。”
    姚素娟这才心知她伶俐剔透,话点到为止,彼此都懂,该说的不该说的这丫头心里有杆秤的。
    再瞅瞅她那个儿子,上了车就一直玩手机,顶着个榆木脑袋,难怪老爷子不喜欢他,嫌他烦人,家里养的狗见了他都喜欢多吠几声。
    “以后这就算认识了,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成,之前都是四弟找你们姐俩的,别跟他客气,有什么要帮忙的,他一个叔叔辈儿,尽管使唤他。”姚素娟话说的差不多了,这才放下心,笑着跟鱼薇闲聊起来:“他人是有点儿不正经,哪天要是办事不利索了,你给我打电话我骂他!”
    姚素娟看见鱼薇听见自己的这番话,似乎愣了愣,表情有一瞬间的入神。
    鱼薇这孩子的肤色太白皙了,几乎到了透明的地步,血管脉络隐隐露出一抹浅青,此时车窗外落日的余辉在她脸上打了一层淡红,鼻尖滑到下颌的线条似乎被明亮的光一照,没入了光线里,使自己看不清她的神情。
    “步叔叔……他今天也在家吃饭么?”鱼薇回了神,语气依旧是客气而谨慎。
    姚素娟听鱼薇主动问问题,这还是她上了车之后第一次开口。
    果然还是老四跟她亲近一些,毕竟她妈妈去世之后,全是四弟去她姐妹两个那里走动、帮忙,姚素娟笑了笑说:“谁知道他,早晚不着家的人,见他一面比见外星人还难。”
    “谁说的……”一路上不吭声的步徽竟然开口打断母亲的话,正在变声的嗓音有点嘶哑:“四叔下午给我打电话了,问要不要来学校接人,我说你来接,他才没来的。”
    “呦,他倒是有良心了一回,还没有机会表现!”姚素娟笑着,轻轻拍了下步徽副驾驶座椅的椅背。
    沉默中,鱼薇听见步徽话里“四叔”那两个字,黑透的瞳仁轻轻晃动了一下,视线有点恍惚地回落到车窗玻璃上,却瞬间被夕阳的光刺得眯起眼睛。
    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开始融化,热热的,却又憋得胸口隐隐发闷,似乎是紧张,却又像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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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家宅子靠近江边,又傍着山,临近g市繁华边缘,附近有个风景区和鱼塘,风雅安静,适合养老。
    要说是座傍山别墅也不贴切,步家这座房子是典型的“冂”字形两层老楼,造型结构和内部装修都是古朴的中式,远远看上去很低调,走进去才能发现五脏俱全、高雅别致,黑色雕花铁门进去,是个花园,步老爷子摔了跤不能走路之前最喜欢捣鼓花花草草,现在是专门请了人来修葺打理的。
    姚素娟接孩子回到家时,太阳仅剩一线红光,眼瞅着就要西落。
    一进门,一只黄毛的土狗就飞扑过来,朝着步徽呲牙嚎叫,这只狗是只很寻常的土狗,兴许有点串,看不出品种,嘴短耳尖,面露凶光,长得也不漂亮,在加上低吠狂躁,俨然一只狗仗人威、寻衅滋事的恶犬,惹得步徽追着它狂奔,最后一人一狗摔在草地上打闹起来,姚素娟根本懒得理他,任儿子胡闹去了。
    此时,做饭的赵阿姨跑来说老爷子等在书房准备见人,吩咐下来说要先跟孩子说会儿话再开饭,姚素娟更无暇过问别的,急匆匆的领着鱼薇进屋。
    进屋时,步静生坐在客厅看报纸,樊清看见门口进人忙起身迎接。
    “来了。”樊清走过来招呼鱼薇,对她笑笑点点头,步静生听见动静也赶忙放下报纸。
    眼前这个出现在家里客厅中央的小姑娘穿着跟步徽一样的校服,却显得比青春期正在蹿个头的男孩还瘦削,深色校服袖口里露出的手腕细得触目惊心,一抹白。
    但怎么看,这丫头的步态和神情,都妥妥帖帖的,极其礼貌、有教养,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两侧的碎发被拢到耳后,也没有留海,利落地露出白皙素净的一张小脸,满满的胶原蛋白,怎么看都讨人喜欢。
    “这样,也别叔叔阿姨地叫了,就跟着小徽的辈分喊吧,这是三婶和大伯。”姚素娟草草地介绍了一下。
    “三婶,大伯。”鱼薇认清楚眼前的人,打完招呼,还没来得及停脚,便被姚素娟拉着手朝二楼走去。
    “哎我说,你也让人家孩子歇歇!”步静生看见自己老婆匆匆忙忙地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梗着脖子冲楼上喊也没被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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