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娘那时还不识字,所以自己便以为骗过她了。
    其实她那样聪明细心,自己只在画上弹了一下,便能猜出自己心思,那样大的事,哪里容易被骗了过去呢,便早有了怀疑。
    可是汤玉瀚哪里会舍得告诉她,她是那样的要强,刚道:“祖父……”
    云娘却打断他道:“还有年前我准备家里的年礼,你又告诉我不必给祖父做衣裳,我想祖父一定是不喜欢我的,才不肯要我的东西。”
    前些天云娘便问送回京城家里的节礼,又说要给祖父和继母各做一套衣服,让他帮忙挑选衣料,汤玉瀚知道祖父和继母从来不穿外人做的衣服,收到了也只是赏人,甚至祖父还可能直接扔了,哪里肯让云娘白费功夫,只告诉她买了些盛泽镇的土物送去即可。
    当时他未加深思,不想她原来就心有怀疑,至此便什么都感觉到了。然后便悄悄想出了办法,想讨得祖父和家人喜欢,觉也不睡地辛苦忙碌。
    可自己还很生气地凶了她,又自以为是爱护她。
    汤玉瀚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揽着怀里的人叫了声,“云娘。”
    听怀里的人糯糯地叫了声,“玉瀚。”胸中便被爱惜之情堆和满满的,竟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怀中的人是个单纯的小女子,她对于未来充满着希冀,自从嫁给自己,便盼望着融入汤家,得到上上下下的认可,与自己真正结为一体,可是那实在是太难了。
    汤玉瀚疼惜不已,但想到汤家,一时思绪便飘远了。
    离开了从小生长的京城,到了江南的水乡,汤玉瀚很少想起武定侯府,很少想起祖父、姑姑,更不论继母和兄长了。
    过去的种种,富贵、荣耀、艰辛、难堪、痛苦,毕竟都过去了。
    甚至他很享受在这个远离京城的江南水乡静静地过着几乎与人隔绝的生活。表面上他每日在繁忙的河道上穿梭,检查无数过往的船只,注视着数不清的商人,可是他并不与其中任何一个人来往,他只过着自己最简单的日子。
    曾有许多人说过朝廷的官员只靠俸禄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因着只想远离众人,才略有试一试的念头,便过了下来,而且还过得很好。他从不给上司送礼,也不与富商们往来,再不理任何人,没想到这样倒得了一个天大的名声,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祖父赞许了很久,问起的时候,他只说是在磨练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他亦明白自己其实是在逃避。
    于他,盛泽镇里清贫的生活可能比京城的奢华的日子要好,而且还是好许多许多。他甚至盼望,他永远也不用再回那里。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生为汤家的嫡子,在亲兄长再无出头之日时,唯有担起汤家所有的责任,将武定侯府重新振兴起来。
    但是,就在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最坚硬的铠甲包裹起来,再不会被任何事物打动时,他遇到了杜云娘。
    第81章 需要
    汤玉瀚惭于承认,其实他最初要纳云娘为妾是因为怜悯她,然后再被打动却是动情,他压抑了好多年的男人本性突然爆发了,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够永远控制自己的一切的时候。
    事后想起那时的自己,汤玉瀚都觉得可笑,他竟然被人骗了,被一对略有些小心机的乡下愚夫愚妇骗了。
    他们说杜云娘仰慕自己,他信了;他们说杜云娘让他再等些日子,他信了;他们说她非要一台妆花织机不嫁,他也信了;他们说让他再等等,她会去找他,他更是信了……
    明明如此简单的谎言,对于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他来说,完全应该分辨得出,但是他就是信了。汤玉瀚自己回想起来,觉得真正的原因就是自己情愿相信,因为他动了情。
    看着她从船上袅袅娜娜地走下来,他真是满心欢喜,恨不得不出门了,回到房中去等她,可是那时的他用了尚存的一丝理智努力板住脸向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漫不经心在河上转了一圈,为了自己多保住些颜面的,又过了些时辰,才回了巡检司,毕竟过去他已经让步太多了,完全超出了他能对任何人的让步。
    可是,当白白等了一夜又一夜后,他方才觉得有些不对了。但就是那时,他也没有从所有的谎言中走出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事实上他真被拒绝了。
    杜云娘的拒绝是汤玉瀚今生至此为止最大的挫折,比起先前的种种还要大,因为过去的许多并非是针对他自己,但是一个女人的拒绝,其实是对他本人的否定,而且就在他十分自信的时候,完完全全的拒绝。
    受到这样大的打击,他的理智让他放弃,可他的心身却不肯,他放下已经写好的信,去了杜家村少年的青春取名藏心。
    后来的一切果真只能是上天注定。而汤玉瀚也知道了,原来云娘拒绝他的原因竟然是那样可笑,若是当时她肯对自己说,他便早就答应了。
    如果说最初想纳云娘为妾的时候,他有几分意动,那么到了此时,他便是满满的十分了,他的身体,他的心神,都如此渴望着她,而其余的一切,真算不了什么。
    因为没有了她,汤玉瀚不觉得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就像他先前一般。
    事实也是如此,成亲后几个月他享受了一个男人能享受到的一切快乐,他也给予了云娘同样的快乐。
    当然,这期间他几乎彻底忘记了京城、武定侯府,还有祖父。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以为只要不想,他们就不存在了。其实汤家就在京城,祖父也在京城,自己和云娘早晚要面对。
    云娘一定以为她想到了事情最坏的一面,但事实还是要更坏,祖父根本没有承认云娘,当然还有姑姑。而没有他们的认可,将来会有很多的麻烦。
    比起娇弱的云娘想办法要融入汤家,最后决定织锦积累家业赢得汤家人接受的这个傻办法,自己一直瞒着她更不对,是时候应该告诉她了,毕竟他们将来要一起携手面对那一切。
    “云娘,曹家的事并不假,曹夫人果真也是了不起的妇人,可是曹家不过是寻常的耕读人家,与我们勋贵之家还是不同的。我们汤家家财无数,并不需要再置什么家产,所以不要再夜里织锦了。”
    云娘完全不能理解,“那汤家需要什么呢?”
    “汤家需要来自皇家的支持,”汤玉瀚赶紧又道:“你完全不必管的,都是我们男人的事。”
    见云娘果然慒了,便又一点点地讲给她,“勋贵世家与皇家的关系很密的,我祖父早年曾助当今圣上铲除叛臣,稳固皇权,后来更是被亲命的金吾卫指挥使,负责宫中守卫;我父亲曾为太子太保,教导太子习武,我大哥曾为太子府詹事,铺佐太子……”
    这一大串的官名听得云娘如坠雾中,她先前最常听的便是巡检、县丞、县令和知府,还有大家口中最常说的丞相、大将军之类的了。可是她却也听懂了一点,汤家与太子关系很近。然后她便想起了一件早已经淡忘的事,“几年前,官府在镇上贴了告示说太子被废了,”云娘接着便记起有人说太子犯了大错,所以被皇帝废了,现在猛然醒悟了过来,“是不是太子被废了,你们家才受牵连?”
    “不错,”汤玉瀚点头道:“当时我们家受到的波及最大,爵位被夺,我父亲忧惧而死,我兄长被与太子一起囚禁在隆福寺,朝中最显赫的汤家就此败落了。”
    “可是那时你并没有到盛泽镇来呀?”
    “汤家虽然败落,但是我的姑姑仍为皇妃,皇上对祖父也有体恤之意,故而依旧为祖父保留了武定侯的一切恩遇,而我那时虽然也已经在羽林卫出仕,却因从未参与太子之事并没有受到太多波及,后来被贬到盛泽镇是另有一番原因。”
    汤玉瀚说了这些,也知道云娘未必能完全懂得,便又转而笑道:“我们家人多事多,你先前好心要给祖父和继母做衣裳,其实果真没有必要。我祖父和继母从不穿外面的衣服,得了也是白放着,恐怕看也未必看一眼。”
    “先前都是我没有对你说,你才不知道。现在我便告诉你,我几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便被抱到了祖母的屋里,算祖母养大的,也与祖母一直非常亲近。现在祖母也已经离世,只有祖父一人,他身边虽然有几个姨奶奶,你也都不必理的。”
    “至于继母,我并未受过她的抚养,平日里只依礼省视即可;倒是我的大嫂,比我大上很多,也比继母年长,现在我屋里的事都由她帮我料理,你对她不要少了礼数;其余的婶子妯娌,便都是庶支的了,将来要分家另过的;只是我还有一个姑姑,是我祖母的长女,我父亲的长姐,正是当今的贤妃,她的话我们家里所有人都要听的,我们一定要讨了她的喜欢才好……”
    “因姑姑是皇妃,不能随意进上物品,是以年礼中不必为她准备,眼下节礼中最关键的就是为祖父选一样极合适的(女配)穿越NP肉文组团刷怪。我在祖父身边长大,知道他最喜欢什么,你只听我的,明天我们就去办。”又哄着她,“现在已经很晚了,睡吧。”
    云娘听了,安下心来,加之这一晚上闹得很累,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日,汤玉瀚一早带着她出了门,云娘只见他备的东西就很奇怪,出了门又是一家店铺也不进,反叫了船去了镇外,到了东山脚下弃船登岸,不由奇道:“我们不是要为祖父准备年礼吗?”
    “对呀,我就是带你来找年礼的。”
    杜云娘奇怪极了,年礼怎么找?再看着阿虎扛着锄头,荼蘼提着篮子,不解地问:“你是要打猎?用猎物做年礼?可为什么又带锄头?”
    “京城旁有专门的猎场,并不缺少猎物,再者带着你们怎么打猎?”汤玉瀚笑而不答,“锄头自然有锄头的用处,你只管跟着我来。”
    云娘先前曾随玉瀚到这山上走过一回,还曾被他哄到了无人的树林中做了不应该的事,眼下不知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遂避开阿虎荼蘼悄声道:“我可不与你胡闹去!”
    汤玉瀚见她今天穿了窄袖湖绿小袄,下面系着大红绣金蝶的裙子,因上了山便将裙子挽起了一些,露出一双大红绣花小棉靴,外面披着白狐长的红披风,将一张俏脸显得越发白皙娇媚可人,便在她耳边说:“我本没想胡闹,但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了。”
    云娘见他无赖,想怎么样又怕阿虎和荼蘼听到,只得忍着又问:“你倒要做什么?”
    汤玉瀚便正色道:“我今日真是来做正事的——昨天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为祖父找一件独一无二的年礼呢。”说着扶了她的手继续向上走。
    直到了一处坡上,这里并无树木,只有少许杂草,原来满坡尽是山石,嶙峋怪异,是以树木不生。汤玉瀚让荼蘼拿出坐褥,扶着云娘坐下,“你先歇着,我去找找看。”说着满坡地找了起来。
    这一处的山倒不是很陡峭险峻的,云娘虽走不惯山路,倒也由玉瀚扶着上了来,可也是累了,便依言坐下略歇了歇。却见玉瀚一直一处处地看着山上的石头,终是不解。方觉得缓过来些便到了他身边,“你找什么呢?”
    “我要找一块合用的石头。”
    云娘十分不解,这山坡上的石头如此奇形怪状,又似被风雨浸染了多年,表面皆横七竖八的印痕,更有许多孔洞,根本不能打制成方正的大石,既不能磊墙也不能造屋,不堪为用,是以尽管露在外面,亦无石匠们来取用,现在玉瀚怎么能找到合用的呢?
    况且就是找到了,难道千里迢迢只给老人家送一块石头?
    正待再问,汤玉瀚却已经指了一块石头道:“找到了,你看,这块石头上是不是有一个‘寿’字?”
    云娘读书识字已经几月,现在已经将上千的字记在心里,又学会了写一笔尚且能拿得出手的字迹,自然是知道“寿”字的,现在看这石头,约一尺见方,最上面有几道明显的横纹,下面则是横七竖八的纹路,再三咂摸,终于觉得有几分“寿”字的意思,便道:“至多是神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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