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年纪幼小,不知其中利害,抱怨道:“我就跟着凤姐姐说了一句实话,林姐姐怎么就气得走了?也太小性儿了些。”
    第033章
    众人听了,皆不言语。
    便有刘嬷嬷一言,他们也很清楚,黛玉之恼并非针对湘云,“你们”二字囊括众人矣。
    直到此时此刻,经黛玉拂袖离去的态度,他们方意识到常被他们在背地里称之为刻薄尖酸爱耍小性儿的黛玉虽然寄人篱下,哪怕她家财俱无,却不是任人作践的孤女。
    探春忽然小声道:“林姑父似乎给林姐姐留了两处宅子,一处京城,一处姑苏,京城那处便是由常来府里给林姐姐请安送东西的仆妇夫妻两个看守,如今那宅子赁给朝中官员家居住。”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黛玉不仅封号在身,亦非无处可去。
    若是黛玉无依无靠,无处可去,面对凤云之语,宝玉之态,众人之笑,可能她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就忍下来了,偏生不是。
    迎春是个二木头,一声不吭。
    独惜春冷笑,面色淡漠,心内讽刺。
    探春也是给众人寻个台阶下,众人当真不知黛玉身份不知黛玉有两处宅子不成?知道,他们不但知道,而且都很清楚,不过因林家家财没有拿到手,只有五万两银子补贴大观园之建造,让外头人笑话府里竹篮打水一场空,方故意忽略黛玉今非昔比的事实,横竖黛玉身份再高,自幼长于荣国府的她,不能说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之过,否则就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了。
    黛玉恼了,众人都觉得没趣,忙忙地散了。
    却说凤姐追上黛玉,百般赔罪。她虽然不大识字,却知道人情世故,知道自己罪过大了。这些日子随着贾琏读了几本书,夫妻二人不仅感情愈加和睦,许多事情看得也比往日明白,只因前几年依王夫人之意行事惯了,清楚王夫人厌黛喜钗,即使贾母极宠黛玉,她也没有额外照应黛玉,还是黛玉有封号后送些东西,今日猛地看到龄官极似黛玉,不觉顺口说了出来。
    龄官实在肖似黛玉,又是从姑苏来的女儿,容貌态度均像。
    当然,旁人想得明白的事情,凤姐亦知道,自己三分错,湘云三分错,剩下四分错分明便是宝玉及众人。宝玉给湘云使眼色好似说明黛玉小性儿,而众人之笑之语,明知自己和湘云不妥,不仅不斥责,反而赞同,一同取笑。
    黛玉已经走到东厢房门口,丫鬟打起了绣线软帘。
    凤姐赔罪时,她一脚迈进去,一脚犹在槛外,半转身望着凤姐一脸愧疚,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我已听到了,嫂子请回罢。”
    刘嬷嬷看着黛玉摇摇而入,丫鬟放下帘子,笑对凤姐道:“我们姑娘年纪轻,又爱刻薄小性辖制人,最是个受不得委屈的,如今正在气头上,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不听,奶奶且先请回,有什么事明儿说的时候多着呢。”
    凤姐只得折返,去找贾母。
    彼时众人都各自回房了,凤姐听到暖阁里湘云和宝玉吵闹,忍不住蹙眉。
    澄碧在东厢房里学嘴给黛玉和刘嬷嬷听,道:“史大姑娘也恼了,一回房间就叫翠缕收拾衣裳家去,免得在这里讨人嫌,宝二爷拦着好言相劝,又和宝二爷吵架,别说老太太屋里了,就是屋檐下在门外的下人都听到了。”
    说着,先将湘云吩咐翠缕,和翠缕的话学给众人听,又学宝玉和湘云拌嘴的言语。
    刘嬷嬷冷冷一笑,道:“原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我今儿才算知道。那么些人都在拿戏子比姑娘取笑,底下多少丫头婆子听着,姑娘恼难道不应该?她恼什么?不但恼,还先发制人,只说姑娘小性儿,说姑娘行动爱恼会辖制人,姑娘因故生恼就是小性儿,说出这样话的人难道就是胸怀阔朗天真坦率?”
    刘嬷嬷越说越火大,见到凤姐的贾母也似有不悦,卫若兰听说后更觉怒气直冲云霄。
    幸亏自己没和史湘云定亲,只是可怜了韩奇。
    史湘云的人品实在不好,自己失言不思己过,反倒抢白宝玉,一篇话都在指责别人,无论是宝玉还是黛玉,好似宝玉维护黛玉跟自己使眼色皆是黛玉之过。因她和宝玉的这一番话儿,不知道多少人赞她心直口快,却说黛玉尖酸刻薄小性儿。
    卫若兰知今日是宝钗的生日,不知戏子一事是否有所改变,故又找李明耳的下属打听。
    虽然依旧发生了这件事,但黛玉拂袖而去的反应却让他觉得心胸大快。
    那书里的黛玉面对众人取笑,一无所有的她连生气都不能,唯有对宝玉撒气,处境之难可想而知,如今终究不再那样彷徨无依,也是该让在场的一干人等明白了。
    卫若兰就觉得奇怪了,怎么人人都说史湘云心胸阔朗?明明她比黛玉更小心眼儿。
    或者说,黛玉只在宝玉的事情上小心眼,而史湘云只针对黛玉一人,从不曾针对府中其他姊妹,反而十分推崇宝钗,认为只要有宝钗这个姊妹,连没了父母都使得。
    不说今日这件事,就拿着冬日会来荣国府找薛姨妈一家人的薛宝琴来说,贾母给了薛宝琴一件光彩灼灼的凫靥裘,黛玉一点嫉妒之意都没有,分明是宝钗见宝琴得贾母青睐话里有些含酸,她反倒和琥珀说宝玉和黛玉嫉妒宝琴的话,最后琥珀指着黛玉,她虽未言语,但是不作声就是默认了,黛玉也没恼她。就这么着,旁人都说史湘云心直口快,说黛玉心胸狭窄。
    史湘云说黛玉不如宝钗,事后黛玉没有计较。
    史湘云拿戏子比黛玉取笑,书中黛玉所恼者乃是宝玉,认为宝玉给史湘云使眼色,是在告诉世人自己尖酸刻薄不让人,今日之恼亦是针对众人,皆不是对史湘云。
    抄检大观园后,史湘云被薛宝钗所弃,住在黛玉房中,黛玉仍然对她一如既往。
    对比鲜明,极具讽刺。
    卫若兰也更加心疼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她被封为县主尚且如此,书上一无所有的状态下,岂不是过得更加悲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定然是其真实写照。
    经此一事,恐怕荣国府里的人都说黛玉无礼小性了,毕竟在座的还有贾母并邢王夫人。
    他忽然明白荣国府的下人是因王夫人之故,只说黛玉的不是,从来不提宝钗的气性。宝钗指桑骂槐对找扇子的小丫鬟靛儿发火,亦是雷霆之怒,牵连无辜,偏人人都不提此事,也不说她对宝琴的那份嫉妒,只说她端庄厚道沉稳大方。
    不消一日,果然就听说荣国府里以周瑞家的为首,一干下人嘴里都在悄悄抱怨黛玉无礼小性,又可怜史大姑娘,因这件事惹恼了黛玉,致贾母不悦,已经家去了。
    卫若兰因不好对韩奇多嘴说史湘云的不是,韩奇和他交好,他自然应该如实相告,免得他被史湘云糟蹋了,但以小人之心性破坏两家亲事,独独针对史湘云,又非君子之道,不免左右为难。他心内正在煎熬,听到此信,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难道拿一个仆妇没法子?
    这个奸诈仆妇服侍王夫人,都是看王夫人的心意行事,从前代替薛家送宫花时,送到黛玉房中时只剩最后两支,别拿什么顺路做幌子,顺路不是无礼的借口。
    黛玉驳了那么一句,只怕她已记恨在心了。
    卫若兰翻看一下红楼梦原书,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管着荣国府春秋两季地租子,这可是肥差,足见王夫人之势,曾经倚仗权势霸占过别人的田地,有个女婿名叫冷子兴,开了一家古董店,也曾险些惹上官司,险些被递解还乡,最后借荣国府之势解决了。
    看到此处,卫若兰悄悄命人去打听周瑞和冷子兴的违法之事。
    他想,自己心思起于不忿,原有心胸狭窄之意,但如果这二人为人处世无可挑剔,自己便不寻他们的晦气,倘若有的话,那就不能怪自己出手整治了。
    冷子兴也还罢了,然而周瑞伏法,王夫人必会失去一条膀臂。
    等下人遵命出去后,卫若兰又想到韩奇,顿觉为难。
    到底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
    一时之间实难下定决心,虽觉告诉韩奇十分出气,但如此针对一个女子,终觉自己太过无耻,卫若兰觉得还是让韩奇从别处得知罢,自己就不多嘴了,他之精明不逊自己,又不像自己受从前的父母掣肘,况且荣国府的下人灌上几杯酒,什么话都往外说。
    想毕,换了一身衣裳,约韩奇、陈也俊和冯紫英逛古董店。
    冯紫英大笑道:“你几时文绉绉起来了?好好的武功不练,去逛这劳什子古董店。你献出那么些银子,还有银子买古董?若去京城里知名的大古董店也罢了,偏是个不大不小的。”
    卫若兰笑道:“这家古董店背后势力可不小。”
    作为周瑞的女婿,背靠大树好乘凉,冷子兴的古董店真不小。长安城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这家古董店地处西城,距离四王八公的府邸都不甚远,门前人来人往,门内倒是无甚顾客,这也在情理之中,做古董这一行通常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店内只有冷子兴和两个伙计在,他极善钻营,又借荣国府之势,认得卫若兰等人,忙上来请安,恭恭敬敬地询问他们欲买何物,又介绍自己店里的古董。
    冯紫英诧异,闻得他岳父母在荣国府当差,方恍然大悟。
    翘腿坐在堂内椅上,冯紫英道:“今儿个卫大爷来买古董,拣那真的好的送上来。”
    冷子兴笑应。
    卫若兰细细打量店中的架子,所谓古董却是真假参半,那些好的古董呈上来时,他全部仔细看过,看一件不满,再看另一件,一面看,一面慢慢地道:“既然你岳父母都在荣国府里当差,想来你对荣国府里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冷子兴嘻嘻一笑,殷勤地道:“也只知道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冯紫英问道:“近日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冷子兴道:“也没什么新闻,娘娘才省亲,正月尚未过完,热热闹闹的,炮竹歌舞之声传遍大街小巷,哪有什么新闻?”
    卫若兰朝韩奇笑道:“你不打听打听。”
    韩奇脸上不觉一红,道:“我打听作甚?”
    陈也俊闻言,抿嘴笑了一声,冯紫英蓦地想起锦乡侯府正跟保龄侯府议亲,已择了吉日过礼,往常也听过那位史大姑娘常住荣国府,遂跟着笑了起来,道:“真真该打探些机密消息。冷子兴,你将你知道的说出来,说得好了,爷们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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