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兴和贾雨村说起贾家时无所顾忌,然面对这些王孙公子却不敢胡言乱语,况且岳母待湘云甚好,便陪笑道:“小人虽知些事情,也只是关于爷们的,里头细事一概不知。”
    韩奇听了,忙道:“应该的,便是说,我们听了也不像话。”
    冯紫英嘿嘿一笑,心想韩家和史家联姻势必相互打听过对方的根基人品,不再多嘴。
    卫若兰知此路不通,随手将古董一撂,道:“好没意思,这些古董玩意儿虽都是好的,却不见一件入眼的,咱们回罢。”该看到的已经看到了,这里头颇有几件名贵古董,原本没放在心上,但有一件他在荣国府赴宴时见过,不知怎么到冷子兴的古董店里了。
    细想,卫若兰便即了然,这是治家不严的大户人家常见之藏掖处,有人上下打点明白的话,就上报古董已损坏,也不必呈上去就能偷出来卖钱。
    冷子兴毕恭毕敬地送出,回来抹了一把冷汗。
    伙计纳闷道:“何以如此?那几位公子言谈举止极和气。”
    冷子兴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你若知道,便是掌柜,不是伙计了。这几位不过是模样儿瞧着和气,骨子里比宝二爷强硬着呢!他们打听荣国府里的细事,我焉能告知?叫人知道是我传出去的,府里头不得生生打死了我。”
    他常听岳母提起府中事,对府里几位主子的脾性十分了解,岳母尚不知保龄侯府和锦乡侯府的婚姻,他却因友人遍布三教九流,已先得了消息。锦乡侯府和史湘云结亲的公子正是今儿在座的韩奇,倘若他从自己这里知道史湘云是那样的性子,才在荣国府里惹了一场是非,回去岂有不退亲的道理?宝玉做的那些事,湘云说的那些话,连他都看不过眼。
    却说卫若兰等人出了古董店,寻了一处酒楼,吃到醉醺醺地散了。
    下楼时,冯紫英和陈也俊在前,卫若兰和韩奇在后,他拍了韩奇肩膀一下,笑道:“终身之大事,非比寻常,世兄竟是仔细些才是正经。”
    韩奇相信父母之能,本未放在心上,且保龄侯府和自己家也是门当户对,忽然想起从前卫伯府似和保龄侯府议过亲,乃是卫若兰和史湘云,许是双方有哪一家没应,最后不了了之。回家途中想了片刻,忙去母亲府中请安,询问这门亲事的底细。
    当世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如果父母非迂腐板正之人,议亲前总会问过儿女。
    锦乡侯夫人诧异道:“早就跟你说明白了,你没反对,今日又问了作什么?二月时节纳采,三月问名,赶在五月前纳吉,等史大姑娘及笄后再行余下三礼。”
    韩奇问道:“根基门第自不必说,脾性人品母亲可打听清楚了?”
    锦乡侯夫人纳闷,问他怎会想起问这个。
    韩奇答道:“今儿儿子和若兰、也俊、紫英几个逛了一回古董店,又吃了一顿酒,可巧那古董店竟是荣国府家奴的女婿冷子兴所开,为人倒也机灵,紫英为人促狭,问及荣国府细事时那冷子兴闭口不言语,只是儿子心里忽然不踏实起来。”
    锦乡侯夫人想了想,笑道:“咱们说的是史家小姐,打听荣国府作甚?你不必担忧,你是我儿,我自然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那史大姑娘我常见,貌端体健,性格爽朗,针黹女工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最是个有才气的,跟荣国府的姑娘不同,常有她婶娘带她出门应酬交际,人脉亦不差,连南安太妃都喜欢她,不然也不会特特说了与你。”
    韩奇犹豫片刻,道:“儿子恍惚记得史家曾和若兰家议亲,最后没成。”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有什么?你妹妹也有许多人家求亲呢,我都没应。保龄侯夫人虽是填房,教导的侄女女儿们却个个不错。”锦乡侯夫人丝毫不放在心上,“我听保龄侯夫人说了,原是她姐姐卫太太赵夫人意欲替长子求娶,保龄侯夫人嫌若兰性子桀骜,方不曾应承。”
    韩奇低头思忖,片刻后道:“听说史家小姐常去荣国府居住,不知其中又如何。”
    提及荣国府三字,锦乡侯夫人蓦地住口,缓缓皱起了眉头,无他,京城勋贵之家就这么些,虽说各家都对自家细事藏着掖着,但荣国府不是没有管不住嘴的下人。
    长子娶亲须谨慎,锦乡侯夫人得此提醒,忙命人悄悄打探。
    她派出去的人才出门,不多时就回来了,乃因听说了一件关于贾史两家的新闻。
    第034章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向来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来往亲热非比寻常,谁都知道史鼐和史鼎兄弟是贾家史太君的嫡亲内侄,史太君和保龄侯夫人忽然不欢而散,顿成新闻。
    起因是史湘云在荣国府里受了委屈,未得安慰,回家后犹带三分怒色,偏生贾母又打发人去保龄侯府,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保龄侯夫人大怒,随后去荣国府里见贾母,据说出来时声色非往日可比,很快就将史湘云拘在家里,安心做针线。
    紧接着,住在荣国府里的静孝县主被皇后娘娘接进宫里去了。
    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才打探出来的,贾母和保龄侯夫人都曾主持一家中馈,清楚不能给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并未流露出让外人知晓,奈何贾家的下人嘴碎,锦乡侯府下人一打探便得了。
    也只锦乡侯府起了疑心才打探,旁人纵使知道也无意细究。
    听了下人的回禀,锦乡侯夫人料想定是和史湘云有关,亦或者和静孝县主有关,须知静孝县主孝期未过,按照常理是不该进宫的,以往皇后都是赐物,未曾宣召。
    始终参透不出其中的原因,锦乡侯夫人忍不住呵斥几个婆子,打听这些外面的事情有什么用,她要听和史湘云有关的府内细事。于是,又命几个心腹婆子细细去打探史湘云之事,如今常住贾家的史家人唯有史湘云一人,想到贾家虽称不上人尽皆知却有许多人知道的名声,她越发不放心了,暗悔昔日不曾从荣国府入手,打听史湘云的为人处世性情。
    寻常大户人家治家严谨,闺阁中细事鲜少传出去叫人知道,以免坏了名声,但也因此造成各家娶媳嫁女的不便,都是从各家应酬交际相看上,如若满意,再向对方亲友私下打探详细,再经保山去对方家中相看。锦乡侯夫人去过保龄侯府,保龄侯夫人自然也来过自己家中。
    韩奇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保龄侯夫人见过后满意非常。而锦乡侯夫人出门应酬时,亦常见史湘云,见她性情爽朗,容貌虽非一等,但如此更好,以免儿子被美色所误。
    对于对方家的孩子和各自门第性情两家都满意,经南安太妃一说便成了。
    锦乡侯夫人暗暗叹息,等再次去打探的婆子回来,问打听到了什么,婆子的脸色略显诡异,目光往房内诸姬妾丫鬟身上一看,锦乡侯夫人心中打了个激灵,挥手命众人退下,只留下打听消息的几个婆子。
    其中一名婆子方道:“打听到了几件事,不知怎么说才好。”
    锦乡侯夫人瞪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不好说?事关大公子,都事无巨细地说给我听,好让我分辨真假,免得你们打听出一些假话儿。”
    婆子沉吟片刻,道:“在宁荣府后街上结识了贾家的婆子,请她吃酒看戏,因有女儿在府里当差,里头的事情她都知道。府里头都说史大姑娘好,底下下人们有喜欢林姑娘的,有奉承宝姑娘的,但没一人挑史大姑娘的不是,都说她胸襟阔朗,行事爽快不小气。”
    锦乡侯夫人微微皱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喜欢林姑娘的,有喜欢宝姑娘的,这却是非常正常,但人人都夸赞史湘云?未免太好了些。
    想至此处,锦乡侯夫人静听下面。
    只听那婆子又道:“听说宝玉宝二爷不肯好好读书,常在内闱厮混,仍住在荣国府老太君院内,出入姊妹房间无所顾忌,房里头一天不生出十件事情来,也得有八件。前些日子才和史大姑娘拌嘴,拌嘴的根由却又是从宝姑娘的生日宴上而来。”
    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道:“林姑娘,也就是静孝县主,倒是尊贵自重,屋里的嬷嬷宫女儿管事最严,常将宝二爷拒之门外。”
    别的闲话可说,唯独这件不能,上头在看着呢,婆子亦有心计。
    锦乡侯夫人说道:“兄妹间生气也是常事,大小姐十来岁了还不是常因一点子小事和她哥哥拌嘴?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你且说些别的事情,我恍惚记得史大姑娘虽常去荣国府,却没有单独的院落房间,常跟老太君住。”
    如此,岂不是说史湘云和宝玉同院而居?锦乡侯夫人心头猛地一跳。
    婆子笑道:“史大姑娘小时候是住在荣国府老太君暖阁内,后来林姑娘来了,过年后不再住老太君房内,而是挪到了东厢房,有几年史大姑娘去贾家都是和林姑娘同住,偏不知怎地倒和宝姑娘亲如姊妹。又不知怎么着,这两回住进老太君暖阁里,那婆子只隐约听说,是林姑娘小性儿不饶人,史大姑娘不乐意一起住了,史太君方另外安排。”
    锦乡侯夫人道:“究竟有什么正经消息?这些道听途说有什么用?静孝县主倘或是小气的,旧年秋围皇后娘娘何以十分看重?又常赐东西。皇后娘娘不是常人,能得她青睐的人少之又少,且无不是世上罕见的女子。况且,姊妹间生气也好,拌嘴也罢,既互不相让,必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心胸阔朗,岂能只说其中一人小性儿?”
    婆媳忙将宝钗生日宴上的事情并湘云和宝玉拌嘴的内容说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生日宴上黛玉拂袖而去,在场的下人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叙说时亦是活灵活现,如在眼前。
    锦乡侯夫人大吃一惊,道:“拿戏子比千金小姐?这一个个都是什么心肠?在场那么些长者,就没一个替静孝县主做主?那史大姑娘其时心直口快,事后赔罪也就罢了,谁没个不留心便顺嘴接话的时候?虽有错,却只三分,而非十分。只是你说她和宝玉拌嘴,话里话外都指着静孝县主说她小性儿刻薄?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婆子点了点头,就是如此,她们这些下人听了,也觉得匪夷所思,拿戏子比千金小姐取笑,在场之人竟然不说凤云之过,反而跟着一起笑,都赞同她们的说法。
    任何人冷眼看来都觉不妥,而且史湘云之过并非仅是戏言,还有后面的所作所为。
    锦乡侯夫人脸色一沉,说话便不如先前轻快了,沉声问道:“不能只因一件小事就否定史大姑娘的为人,你们还打听到了什么?”
    婆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锦乡侯夫人一眼,低声道:“生日宴前两日,宝二爷房里的大丫头一个叫花袭人的,贾家的下人都知道是宝二爷的屋里人,只主子不知道。花姑娘是宝二爷跟前第一人,使着性子和宝二爷生气,根由却是从宝二爷一早就去史大姑娘房中,用史大姑娘洗脸的残水净面,又百般央求史大姑娘给他梳头而来。”
    想了想,又道:“这个婆子的女儿就在宝二爷房中当差,现今改叫四儿,就是花姑娘和宝二爷生气得宝二爷提拔上去做细活的丫头,故这婆子深知详细。”
    啪的一声,锦乡侯夫人拍案而起,案上茶碗跌落到地,打了个粉碎。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咱们两家议亲并非一朝一夕了。”大户人家议亲,从提起到定下,你来我往耗费一年半载的时光乃是常事,在此期间,两家男女都十分避讳。乍闻宝玉仍旧住在贾母院里,锦乡侯夫人已觉得不妥了,此时忽闻湘云给宝玉梳头,脸上顿时变色。
    婆子点头道:“回太太,年前两家就开始相互查看对方了。”
    回答完,婆子又道:“这件事听婆子的意思,倒不是史大姑娘的错,原是宝二爷毫无顾忌,起先史大姑娘是不肯的,只是经不住宝二爷央求。”
    宝玉闯进史湘云闺房,给她拉被子遮盖肩膀时房内无人,宝玉不说,旁人自然不知。因而贾家下人只知洗脸梳头一事,不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亏得如此,不然锦乡侯夫人听了,更是恼恨。在世人眼中,沉睡中被人看了膀子去便是失洁了。
    即使如此,表兄弟闯进十二岁表妹卧室,让表妹给自己梳头也很不成体统。
    锦乡侯夫人怒道:“既然起先就拒绝了,如何不继续拒绝,反而不得不给表兄梳头?惹得人家屋里人吃醋。虽说两家尚未正经定下亲事,只有婚约,但想到这样的事情,让我如何气平?那个宝玉真真是个不懂事的,平常我见了礼数好得不得了,模样儿又齐整得人意,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不称赞他,谁知私底下竟是这副德行。”
    锦乡侯夫人心里明白,这件事过不在史湘云,但知道是一回事,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婆子忍不住道:“才知道这位宝二爷瞧着好,毛病儿多着呢,调脂弄粉是常事,素日也没个男女忌讳,亏得天生衔着一块宝玉而诞,一家子都疼得很,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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