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廊一路走到底,他透过病房的窗户看见了几个穿着病服还光着头的孩子。他们安静的坐在床边,细瘦的手轻轻摆弄玩具,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经过的大人。段长山从他们老成得仿佛成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宁静。
    他一路走着,穿过成人病房,然后来到侧翼的特护病室。
    他的儿子坐在病床上,侧头在看窗外的风景。段长山的脚步停在门口,段非回过头来,面对着他。
    段非的眼神和那些孩子的眼神是一样的。
    段长山忽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段非叫他,“爸”。
    ……
    段长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舔了舔嘴唇,嘴巴张了张,对段非说:
    “你这不管是什么病,咱们都好好治疗。只要咱们两个齐心协力,什么问题都……”
    “爸,”段非打断他,“我们都现实点吧。你应该也猜出来了,这一层几乎都是白血病的病人。我没想着死,但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面对着段长山,段非看起来很冷静,仿佛那得病的人不是自己。段长山盯着段非,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分别握成了拳。他看着段非的眼神里带着迷茫的痛意,也隐隐有些不明由来的怒气。
    “是,你都明白,你什么都知道!白血病?要是你那个医生不说,你难道就准备一直瞒着我下去?!”
    段非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把头转开。他把声音放低了点:
    “你不用为这种事情生气……”
    “不生气?我儿子得了病,还得别人来告诉我!我是你爹!你把我这个爹还放在眼里吗!”
    段长山的声音压低了,手却抖起来,闭上嘴之后咬紧了牙关,嘴唇还微微地颤抖着。
    段非的头低了低,眼睛垂下来,看着侧方。半晌他叹了口气:
    “……对不起。”
    段长山没有说话。慢慢地,他身上绷紧着的一股劲松了下来,肩膀塌下去,整个人有些向前佝偻了。他眼神里的精气神散了开去,回复到了一片空白的,不知如何应对的表情。他只是望着段非身前的白被单,像是无从消化刚才的信息,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
    “医生……怎么说?”
    最后他这么问。
    “……悬。”段非不去看段长山的脸。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坐着。段长山的整个人都像放空一般怔怔坐着,向来笔挺地背脊也已坍了,老态毕显。
    段非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迟疑一下然后说:
    “你要是忙的话,就先回去吧。”
    段长山还是低头坐着,两只手却开始发抖。段非盯着他父亲那双已显出些皱纹的手,微微皱了皱眉头。再看段长山的脸上,慢慢显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而痛苦的表情。他的牙齿紧紧咬合着,眉毛缓慢而用力地挤成一个死结。
    这位已经年近六十的男人慢慢地抬高了他的右手,一巴掌狠狠地抽向了自己。
    段长山被自己的一个耳光抽得侧过头去,段非在床上下意识的探出身去:
    “爸!”
    段长山的眼睛慢慢浮上血丝。他慢慢把头低下去,埋首到两手间。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别说了。”入院来头一次段非显出了无措的表情。他把身上的单子揭开,挪着没好全的腿靠近他的父亲。然而一只手伸出去了却不知道该不该落在段长山的肩上,他毕竟不怎么明白如何安慰人。
    “就像你说的……一起想办法吧。”
    除了这一句以外,段非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好。这几天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疼,他边揉着痛得最厉害的肩关节,边看着自己的父亲。
    第十五章
    骆林变了。
    何式微确认这件事是在骆林请假回来后的第十天。之前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直到现在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真的说来骆林还是以前那个为人考虑周到的,细心而温柔的人。他会在召开记者招待会时示意主持点名那个拘谨而年轻的新人记者,在集体聚会时照顾所有人的饮食喜好;工作邀约堆在门前,忙得他只能每天睡上四五个小时,他却雷打不动一般每次提早一刻钟以上到达摄影棚。就连遇上刁钻的网媒给他做专访,他也能好脾气地笑着,不着痕迹地把带着恶意的提问转向一边。
    这样的骆林真的没什么不好。他简直是最理想的模特,敬业,谦虚,满载着天分和努力。但除却这些,何式微知道他变了。
    原先他认识的骆林是个害怕给人添麻烦,因此时而逞强的男人。但就算是那样,骆林时常还会暴露出真实的情绪。 看着他的眼睛就好比看着一面镜子,清澈得让人不忍转开视线。如果他对你笑,你知道他的心底一定是暖的。
    ……但那不是现在的骆林。
    现在的骆林还是会经常微笑,笑起来和往常一样眼睛微微眯起,显出难以言喻的温柔。但这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因为何式微再没见他在生活中显出其他的表情。骆林笑着说话,笑着沉默,甚至一个人做事时嘴角都微微扬起来。这样的他让人觉得放松和温暖,久而久之却带来一种难言的距离感。
    原先会在众人的调笑和赞美中脸红的骆林不见了,他没有了平静之外的情绪。
    只有在拍摄中骆林会露出不同的样子——并显出愈加令人难以置信的爆发力来。摄影师诧异于他在镜头前后的判若两人,何式微却知道这是骆林发泄情绪的唯一出口;那些印在杂志上的或戏谑或冷漠的眼神,统统都来自骆林自己的情绪。
    他把这些负面的部分统统关在自己的身体里,正慢慢地扼死自己。
    所以当骆林向何式微要求更大的工作量,何式微只能说了“好”。
    何式微不想让骆林累垮身体,但是他更想让骆林好好活着,起码多些机会喘气。
    一直到骆林的笑容真正刺痛他的这天为止。
    ……
    “你还想这样下去多久?”
    何式微一个急刹车,盯着面前的红灯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骆林。他的两手伸直了,紧紧握着方向盘 。
    骆林下意识地微笑着看着他:“怎么了?”
    “……别笑了。”
    骆林怔了一下,慢慢收好唇角的弧度:“我知道了。出什么事了?”
    何式微的声音透出焦躁来:“我没出什么事,真正有事的人是你。两周前进来的那批新人都觉得你城府太深,不敢让你带。以前你训练的时候认识的人都跑来问我你出什么事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骆林叹了口气:“我不是想给你添麻烦……我下次注意就……”
    何式微往方向盘上一拍,喇叭刺耳地长鸣一声:“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他神色焦虑地看着骆林:“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自己这么关着?究竟是出什么事了让你突然就……”
    这句话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半个多月来他问了骆林不下五次“究竟怎么了”,骆林的回答总是“没事”两个词。何式微没指望这回骆林能突发奇想给他些新信息,还不如不问。骆林上辈子绝对是属蚌的,何式微几乎是恨恨地想。
    骆林垂下眼睛,终于脸上彻底没了笑容的影子。他低声说:
    “……有那么明显吗。”
    这是许久以来骆林第一次显出微笑以外的样子 。何式微瞥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能不太顺畅地接一句:
    “挺……明显的。有什么事你真的不用硬扛着……”
    骆林闭上眼睛,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眉毛微微皱起了一些。
    何式微接着说:“我上次也说了,我不会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对你做什么了。你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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