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大概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何式微边说边转回了头,不再看骆林。他放低了声音,慢慢又解释些了什么。车向左打弯一直走,所以何式微没注意过骆林的表情。
    骆林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让人想起独自走在雪原上的旅人。在他抱臂御寒时,只能听见风声。
    ……
    对于段长山频繁的探病,段非一开始觉得有点不适应。他和他的这位父亲没什么话好说——自从李鸳鸯去世,四年来他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但是他也没有不让人来的理由,况且段长山不说话时就看看报纸,并不扰人。段非如果在病房里,则要么看书要么睡觉,两个人沉默相对,各自相安无事。原先两个人还觉得气氛尴尬,后来习惯了倒也还好。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段长山的阅读速度都变快了,一天份的报纸不够他一个小时看的。所以他干脆搬了一副棋盘进了段非的病房,说是要教段非下棋。段非盯着他爸面无表情的看了十五秒,然后说,那就教吧。
    做这种事情说来也就是为了能多点话讲。段非从段长山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是赔罪一般。他不喜欢这种拘谨感,但也并不至于厌恶到和自己亲爹翻脸的地步。
    “马行日,车走田,炮隔山打,车走直线……”
    段非努力记着这些对他说来并不感兴趣的话,段长山则低着头,把棋盘铺开了,一边念念叨叨。段非看见段长山发旋里带出的银丝,他的父亲已经不年轻了。
    大概是后来段长山也看出来了段非对象棋其实没什么兴趣,下到一半便叫停了。他把手中的棋子放回盒子里,一枚一枚动作很慢,像是思考着再说些什么。
    段非看看窗外,慢慢说了一句——“今天好像不怎么冷了,出去走走?”
    这时候被冷落的象棋也已经不算什么了。段长山脸上不由得显出喜悦的表情来,强压着却还是能看出痕迹。他故作平静地咳了一声,说:
    “先去问问医生吧,还得再多穿些衣服……”
    段非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
    最近两天,骆林似乎有转回从前模样的迹象。人前那种被人误会为“城府极深”的笑容渐渐的少了,工作人员也放胆去闹他。骆林又一次露出刚进公司时懵懵的表情,惹得公司上下一众少女熟女母性泛滥,甚至要跳起来摸骆林的头。
    骆林几乎是红着脸被人拉来扯去,那种超出平易近人程度的温和感让人凭空地对他产生了保护欲。没人看得出这样的他就是在网络实媒上迅速爆红的“中国第一男超模”——他终于不能像往常一样乘地铁公交去工作了,这于大概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电视剧和综艺秀来邀请的不少,不过何式微并不想让骆林从模特转型。国内的模特薪资总体并不如意,所以想转进文娱的一抓一把。但是跨出国门的模特则是另说,走台的出场费也好未来的代言也好,和仅在国内发展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爆红总是危险的,何式微不想让骆林被急功近利的媒体消费,毕竟他认为高端时尚的奢侈感才更符合骆林的形象。所以除了为了保持公众曝光的一些采访,骆林的工作重心还是在走台和拍照上。
    不过在骆林被人堵在自己的旧公寓楼下之后,何式微深深体会到了当前追星族的可怕。骆林说是已经找好了新的住处,何式微确认过安保问题之后,当即周末就要帮着骆林搬家。
    不过也就是骆林坐在何式微车上一言不发的时候,何式微才意识到,其实骆林的状态根本没有好转。
    ……面对着那些熟人和同事,骆林会脸红害羞,偶尔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那也可能是为了不让人担心的而刻意做出的样子,因为骆林坐在他车上时的样子并不好。
    就好像一个累坏了的人,终于得闲能够松一口气时,却疲乏得连个表情都做不出来。
    何式微不知道自己该为骆林的逞强而难过,还是庆幸于骆林在他面前放下了伪装。
    何式微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帮骆林搬着家,搬柜子的时候脚还蹭在了墙角上。默默地把该收拾地收拾好了,何式微从卧室里出来,看见骆林趴在新餐桌上,已经睡着了。
    骆林在lgm终秀时剪短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柔软而微卷的头发在灯下显出温暖的棕色来,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所以何式微真的那么做了。
    骆林被这动静弄醒了,他从臂弯里抬起头看着何式微,眼神好一会儿才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去。
    何式微已经把手收了回来。他对骆林说:
    “你在看谁?”
    ……
    段非以前不知道治疗是一件能把人耗竭了事情。从小他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从医院进进出出,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折腾,现在才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做“die a 1itt1eside”——所谓的“从身体里一点点慢慢地死掉”,大概就是他现在这种状态。他身上的细胞不管好的坏的全部都被杀了干净,体力迅速的流失,整个人以可怕的速度垮下去,现在他被推出病房时都不敢看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又一次治疗结束,段非回到自己私人的特护病房。段长山原本在病房里看电视,见他来了便去拿遥控器,像是要把电视关了。
    “你继续看……”段非想正常的说话,出口的句子偏偏是虚的,没半点底气。他只能在喉咙口用了些力,让自己听起来和平常无异:“不用管我。”
    段长山把遥控器放下来,屏幕上的球赛还在进行着,解说的声音被调得很小。段非要到床上去,段长山连忙过来帮把手。待到段非在床上坐稳了,段长山站在床边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哪儿都不舒服,段非想。
    段长山并不是个习惯于照顾人的人,在病房里的时间也就是和段非说说话,问段非想吃什么,或者看着段非再翻翻报纸。别的人家操心着治疗方式,配型和手术费,段长山一笔钱砸下去,什么都有专家帮着解决了,根本没有让他出力的地方。
    然而段非渐渐的感谢起他的陪伴来。他曾经以为段长山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个儿子,现在看起来或许并不是这样。久而久之的,他觉得现在的医院比以前的那个房子看起来更像个家。来看他的人除了段长山只有小豪和黄裕仁,如果他这个爹不在了,或许他也会感觉到有点孤独。
    所以他对段长山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不以为意的微笑来,再带开话题:
    “没有,就是稍微有点累……这球踢得怎么样了?”
    段长山瞥了一眼身后的电视:“刚刚下半场,一比零领先着呢。”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欢呼,一比一打平了。
    段非觉得有点好笑,跟着段长山看球。十五分钟以后这局面就变成一比二落后了,段长山把台换了。
    厨艺,选秀,新闻——切了六七个台,段非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坐在高脚凳上,和短发的女主持做谈话节目。
    段长山把这台换掉又切回来,指指屏幕:“这不是……”
    他的下半截话没说出来 。电视的音响还是很轻,父子两个人不出一声地看着一男一女一问一答,反而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过了大概有十几分钟,电视里的女主持问了一个问题,台下的观众顿时变得骚动起来。电视上的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回答,观众顿时闹翻了天。女主持又补充了一个问句,得到回应后,台下的噪音简直拔高到了一个不可能的程度。
    段非对着屏幕,对段长山说:“换台。”
    ……
    “关心你的人都知道你还没有结婚,但是我猜,肯定有很多人都会好奇你有没有意中人。从我们的即时平台上可以看到,许多网友都在提问,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在交往的对象。对于这样的问题,骆林你会怎么回答呢?”
    问到这个问题的女主持并没有自觉说自己的脸上也带上了格外兴奋的神色。骆林垂下眼睛笑了笑,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手抬起来,食指的第二个指节曲起,轻轻抵在了鼻子下面。
    “交往的人还……没有。”
    骆林没有刻意放低声音,直接将问题回应了。但是一句句子说得并不怎么通顺,在落落大方里带着一种讨人喜欢的窘迫感。
    台下的女生叫成一片。
    女主持的身体又向前探了探:“这个还真是很意外!不过虽然没有交往的对象,一定还是有喜欢的人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骆林连忙笑着摆手:“不是,你误会了……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这个问题真的回答不上来……”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在台下大叫一声:“所以我们还有机会!”顿时山呼海应。
    女主持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骆林无奈的笑笑,头微微侧了侧,用温柔却沉稳的声音,在几乎淹没他声音的噪音中缓慢地补了一句:
    “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第十六章
    四月份的时候段非的身体转好了一阵。大概他终于适应了治疗的节奏,各项指标都往乐观的方向去了。段长山总觉着段非的脸色也好了人也精神了,跟着在探病的时候乐呵呵地笑。段非自己没显露出什么太开心的情绪,虽然也会跟着笑一下,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快要到五月份的时候,天气忽地就又阴阴的转冷了。段非先是觉得人没精神,接着就又倒了下去。他发烧都烧习惯了,烧得最厉害的时候竟然还睁开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累得不行才闭上。段长山叫他闭上眼睡一会儿,段非却硬撑着让自己醒着。
    段长山终于明白段非是怕自己睡着了就醒不来了,只能红着眼睛冲进了医生办公室。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叫医生想想办法,但是能用的法子都上了,要做移植手术的话却没有找到全相合的配型。
    “怎么就不能用我的骨髓了!那是我亲儿子!”段长山纵横商场三十年,见过了多少别人没见过的风浪,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只能像个莽夫一般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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