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盛世悲从中来:“我宁肯金珠宝贝丢了,也不想这些绝世笔墨遭逢如此命运。”仍旧哇哇大哭,伤心至极。
    徐沉舟见如此,便悄悄地退了出来,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天,无声一笑,摇摇头,转身下了台阶。
    次日,郑盛世复开堂审讯,这一次却很快宣判,竟把先前所断尽数推翻,竟判了霍城无罪,当堂释放。
    郑盛世于结案陈词中说道:“本案案情扑朔迷离,一度连本官也被蒙蔽,幸而天理昭昭,虽然一时迷雾不散,但毕竟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那辛苦收集的字画等却再不可得,便洒了两滴泪,又继续说道:“幸而本县新任的徐捕头,同本县谢凤小公子,两人联手,窥破其中玄机,才令好人沉冤得雪,也让本县未曾误杀良民。如今此案真凶已经相继伏法,不必再提,本县也会写陈情表上奏朝廷,自请查探不详不严之罪,也望治下子民以此为鉴,勿要以身试法,还当安分守己才是,退堂。”
    衙差将霍城手铐脚镣去了,霍家四个人,抱在一块儿,喜极而泣。
    云鬟因也来至现场,听了郑盛世这一番陈词,倒也连连点头。
    此刻徐沉舟走过来,道:“我答应你的事如何?”
    云鬟作揖:“多谢徐爷,果然一诺千金。”
    徐沉舟笑扫她一眼,云鬟问道:“我听人说,是徐爷告诉了郑大人,说张一阑临死之前一夜,曾私下里托人告诉徐爷那宝物所藏地方,此话当真?”
    原来云鬟也觉着张一阑的死情可疑,如何在捉拿霍城的第二天,偏巧就死了?且听人描述,说张一阑精神恍惚自撞了马儿,然而张一阑毕竟是当过捕快的人,身手极好,竟然一丝也闪避不得,反而以头抢地当场就磕死了?
    云鬟心里忖度,只怕张一阑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所以选择一死封口,只要他死了,就算有霍城的口供,但是死无对证,何况他毕竟是公差,县衙的人自然偏向他多些。
    先前徐沉舟曾提起,张一阑的儿子新成亲,故而他不想将事情闹大,一死了之,也是有的。
    可既然他选择了死,又怎会良心发现告诉徐沉舟藏宝地方?岂不是要坐实了他的罪行?
    徐沉舟闻言一笑,云鬟看见他这般笑容,就知道是他弄鬼。
    张一阑自然不曾告诉过徐沉舟藏宝地方,这是徐沉舟自己想出来的。
    当日云鬟安排他四人在兰渚山下“案发现场重演”,虽然揭破了张一阑口供有假,可是徐沉舟心中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个疑点:既然如此,张一阑跟范捕快将赃物藏在了哪里?
    兰渚山下左右十里并无人烟,若是贸然将赃物藏在山中,或许会被人发现,何况那蒙汗药药效有限,霍城又是个习武之人,只怕很快醒来,若发现他两个不在,事情岂不是就暴露了。
    且张一阑跟范捕快内讧,继而范捕快死,张一阑跟受伤镖师狙击霍城,这一系列都是连串发生,此后便是公差赶来……
    所以他们两人处置赃物的时间,只能在霍城跟镖师中药昏迷的那一小段时候里。
    这样短的时间,把赃物放在哪里才最妥当?
    徐沉舟暗中将现场留神打量了一番,心中已经有数。
    后来他回到城中,明里暗里又打听了一番,果然张一阑在过去数月,曾几度出城,有人便在山下的照鉴湖边看到他,当时还以为他是为了“案子”。
    所以徐沉舟判定,这赃物不在别处,就恰恰在众人眼皮底下——水里。
    果然派了水兵一阵搜摸,便将这两个箱子找到,找到箱子的同时,又在水底捡起两根断了的绳子,所以推断当时张一阑跟范捕快把赃物用绳索捆住,栓在岸边青石上沉在水里,后来范捕快死,无法来取赃物,张一阑又养了一个月伤,再来找时,不料不知如何绳索断开,箱子沉了水底……竟是让他几度徘徊,却终究无法得手。
    徐沉舟将赃物捞起,并不说是自己找到的,只说是张一阑临死之前“其言也善”。
    郑盛世虽然生性愚笨,又爱好附庸风雅,算不上一个聪明能干的官员,但却也并不是那一味好杀、爱草菅人命的,见徐沉舟说得有理有据,醒悟自己错怪了霍城,又见赃物起出,便当即决心改判。
    这些话,徐沉舟也并未跟云鬟直说,只道:“当不当真,你心里自然猜得到,只答应我的话,别再反悔。”邪邪一笑,摇摇摆摆去了。
    自此之后,县衙里果然便多了一名唤作“谢凤”的书吏,却并非如徐沉舟等在“快班”里,而是跟随典史身旁,负责一些缉捕、刑狱等的文书之事,每日里按部就班,除了偶尔会跟随典史出外差,其他都十分清闲。
    这典史姓程,年事已高,却是个老当差了。
    典史虽然是个没品级未入流的官儿,但却也是经由吏部正经铨选皇帝签批的“朝廷命官”,加上这程典史资历深,所以县丞主簿等都也敬他三分。
    年极高的人,故事儿自也多,程典史闲着无聊,便说起些陈年旧案趣事,别的年轻人只怕会嫌絮叨不耐烦听,可云鬟天性跟人不同,反听得津津有味。
    程典史见她年纪虽小,却如此恬和沉稳,便心里喜欢,时不时又同她说些办差等要留意的事项,都是老经验的,倒也受益匪浅。
    这一日,云鬟自衙门往回,走到半路,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此刻旺儿正在衙门接了她,两人回头一看,却见竟是霍城领着良儿跟霍植两个,左手还提了一只大白鹅,霍植手中捧着个篮子,走近了看,见竟是十来个极大的鹅蛋。
    云鬟道:“霍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霍城笑道:“正是要去可园,不想在此遇见了。”
    云鬟低头看看两个小的,又看看那只嘎嘎叫的白鹅:“这个又是?”
    霍城有些赧颜,道:“我才回家不多久,也没什么好东西,家里这只鹅是极好的,最能生蛋,我娘子让我亲自给谢公子送来。”
    云鬟忙推辞:“不能要。”
    霍良儿脆生生道:“哥哥你收了吧,只不过别杀了她,她很能看家,也能生蛋,你留着她生蛋吃好不好?”
    因为先前霍娘子曾说要送这白鹅给云鬟吃,——她家里总共这一个活物,先前也多陪着她兄妹两个长大的,又能生蛋赚钱。虽然极感激云鬟,却也有些不舍这白鹅被杀死。
    霍城忙道:“良儿。”又对云鬟道:“若是有好的,自不用送这拿不出手的东西来,我也知道谢公子自然看不上,可是毕竟是我们一片心意,若不是公子仗义执言,此刻霍城只怕早成地府游魂了。”
    霍植也把篮子捧高,道:“公子,这个给你吃。”
    先前因霍城“失踪”,霍娘子一家三口度日甚是艰难,鹅蛋都舍不得吃,一概拿去卖了换两个钱度日,这也都是省下来的。
    云鬟看看霍城,又看那一篮子鹅蛋,便笑道:“也好,不过,我不要白鹅,只要这一篮子蛋吧。”说着命旺儿接了过来,又对霍城道:“霍大哥若不当我是外人,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霍城对上她的双眼,看出里头极清澈的恳切之意,他微微一笑,低头看看那嘎嘎叫的白鹅,点头道:“好!就听谢公子的。”
    云鬟摸摸霍良儿的头:“快把她抱回家去吧,以后要好好待她。”
    霍良儿欢呼一声,便把白鹅抱了过去,那鹅子仿佛知道死里逃生,伸长脖子嘎嘎地叫了起来。
    当下云鬟跟旺儿回了可园,林嬷嬷看着那一篮子雪白的鹅蛋,笑说:“这可是稀罕物儿呢。”
    云鬟端详了会儿,道:“改日让陈叔给他们家也送点回礼,我瞧两个孩子的衣裳都有些小了。”
    林嬷嬷连连点头,云鬟正要叫人把篮子提回厨房,忽然林嬷嬷惊叫了声,众人忙看去,却见篮子中间一个蛋“噶”地一声裂开。
    云鬟禁不住也瞪大双眸,便见从那雪白的鹅蛋壳里拱了拱,便挣扎着钻出一只赤淋淋毛茸茸的小鹅子来,伸长脖子看了会儿,便闪动着羽翼未丰的小翅膀,跌跌撞撞奔到云鬟跟前儿。
    云鬟抬手捧起这小东西,不由嫣然。
    暮春过后,暑热消退,秋风乍起,那才脱壳而出的小鹅,早也顺利长成了一只十分威武雄壮的大白鹅,云鬟给起了个名字,就叫“小雪”。
    小雪名字虽柔弱,但生性猛悍,竟比看家狗儿还厉害,但凡有生人来,便会嘎嘎高叫示警,有一次徐沉舟来,不知为何惹怒了白鹅,这鹅子便飞跃起来,做扑击之状,大有侠客之风。
    且说县衙之中,——先前因差点错判霍城之事,郑盛世上奏自请罪,又言明因“丁忧”之故,请辞官回乡守制。
    两月后吏部公文下来,许了郑盛世辞官之请,会稽县衙事务,暂时交付县丞主簿并理,等九月新官上任,再行交接。
    这几个月内,衙门大小事务不断,入秋之后,秋雨绵绵,忽然又出了一宗人命官司,偏偏典史因年高体弱,换季之时便病倒了,幸而云鬟跟了他数月,一应事务都能理会妥当。
    这日,云鬟代程典史看过案发现场,便带着旺儿,买了几样补品,又去典史家里探病。
    只因程典史并未婚配,也无子嗣,是以乃是独居,只一个负责做饭的老仆陪伴,多亏云鬟隔三岔五来探望,倒是让这凄风苦雨的日子多了几分温暖之意。
    等出了程家,正欲回可园,迎面却见徐沉舟匆匆而来,一把抓着她道:“ 新老爷来了,正点卯呢,快随我去。”
    云鬟只得忙随他回县衙,果然见三班衙役们精神不同往日,都雄赳赳地,隐隐听见有说话之声。
    徐沉舟早先一步进内,只听堂上人问道:“典史人如何还不到?”
    云鬟正要进门,听了这一声,便觉灵魂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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