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看着那许多贼人乌压压地冲上来,杀人如麻,狰狞似鬼,对蒋勋而言,这场景委实过于可怖,那连年来的锻炼、武功等,竟似不翼而飞,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由仪书院的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双腿战栗,几乎就要跌倒。
    然面对这种骇人情形,赵黼却一丝一毫的惧意退意都没有,他就像是一团烈火,一柄散发刚猛之气的刀,杀气跟明锐之气刺人双眼。
    他挺身喝退来救援的将官,挥刀砍刀一个又一个的贼徒……他人在战圈,看似被围困,看似属于被动之中,然而却偏给人一种感觉……
    ——这个地方,是他的战场,这艘船,这片海,这所有的人,都是他做主!
    所向披靡,掌控一切,那就是当时赵黼给蒋勋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原本几乎压倒了蒋勋的那股软弱之意渐渐退却,看着赵黼对敌的姿态,连同蒋勋在内,几乎每个士兵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管是战船如何破损,不管是贼人如何凶残,因为有这个人带领着他们,他们就绝不会败。
    就在赵黼不退反进,跳下船的时候,蒋勋忘记一切,霍然起身,冲到了船边儿。
    他眼睁睁地看着赵黼在礁石上跃动,有的礁石没在水下,几乎令人看不清,但是他偏认得如此准确,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那姿态……真如行在水上的一尾……蛟龙。
    让战事转败为胜的不是他,自始至终,都是赵黼。
    此刻回忆到当时的场景,蒋勋不禁握紧了双拳:“我只是尽量……想让自己做的更像是六爷一样,甚至后来我救世子,我也是心甘情愿,毫无他想的,因为……死一个蒋勋,十个、一百个蒋勋,都无所谓……然而……这世间只有一个六爷。”
    白清辉望着蒋勋,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的极耀目的光华。
    却也是同时,白清辉心中想:“已经拉不回来了……这个蒋勋,不管前方面对的是尸山血海,或者无间地狱,他都会跟着赵黼,义无反顾……”
    昔日那个需要人保护的蒋勋果然是……荡然无存了。
    可是白清辉却不知道自己该是欣慰还是……
    然而赵黼望着蒋勋,半晌,却对白清辉道:“你瞧瞧,这样一本正经地瞎说八道,果然是个实心的呆子。”
    摇摇头,赵黼走到蒋勋身旁,本要拍在他肩头,转念却只虚虚地一拢——如此便不会牵动他身上的伤了,负手而去。
    由此,白清辉并未再相劝蒋勋什么,只同他说了一回话,叮嘱了几句,便告了别。
    蒋勋的过去,他可以维护,蒋勋的将来,他自己……却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为自小到大的挚友,或许能做的,只是希望他……得偿所愿,同时能够安好罢了。
    将启程回会稽之时,在驻军辕门外,赵黼唤住了白清辉。
    他正靠在一匹枣红马的身旁,手摸过那马脖子,骏马扬首,仿佛十分受用,温柔的大眼望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主人生性有多么“凶残”。
    清辉道:“世子有何吩咐?”
    赵黼笑道:“小白,我无意跟你为敌,如今话都揭开了说,你也不要再如此防备我了,可好?”
    清辉垂眸:“世子言重了。”
    赵黼方道:“你可知道那夜我做了什么?”
    清辉面沉似水,轻声道:“世子做了什么?”
    长长地吁了口气,赵黼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如水墨画一半儿婉约曼妙,道:“我赶去可园的时候,原本想大闹一场,然后……就把她留在我身边儿,不管是捆住也好绑住也罢,从此一刻也不会放她离开我眼前。”
    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握起,清辉道:“那世子,为何不曾如此做?”
    赵黼又轻叹了声,双眸微微眯起:“多半是跟蒋勋那个呆子相处久了,染了些娘气,那心软的病不巧犯了罢了。”
    蒋勋方才还以那般虔诚的口吻说他,如今他却又这般……虽是玩笑,清辉却禁不住蹙眉:“世子。”
    赵黼一笑,眼前,却仿佛出现那夜的一幕:灯影之中,那人对桌独坐,乃是一身男装打扮,面色恬和宁静,容颜秀美绝伦。
    事隔经年,虽然是最熟悉不过的人,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赵黼仍是惊住了。
    ——他,几乎不敢认。
    前头一队士兵井然有序地经过,赵黼敛神,淡淡地说:“你并未告诉她,这很好。小白你这样通透,自然知道,她再躲到天涯海角,也毕竟是徒劳。”
    白清辉道:“我以为,若是喜欢一个人,最要紧的,便是能让那人自在快活。而不是逼死对方。”
    赵黼倾身靠近,近在咫尺地对上清辉双眸,低声道:“你上次曾说,是不是非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可知对我来说,得不到她,就比死更难受?”
    白清辉拧眉,赵黼忽地笑起来,道:“罢了,别这样一脸恼恨,能让你动怒,还真是难得的很……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比我更想她‘好好地’活着,所以这回我才没有轻举妄动,难道你看不出来?”
    白清辉见他笑得如此自然,几乎分不出这话的真假。
    赵黼说着,翻身欲上马,忽然又回身对白清辉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府里那个童子抱鱼灯,你可知是哪里来的?”
    清辉皱皱眉:“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唇边一挑:“你不如去问问她,为什么那些走马灯莲花灯狮子滚绣球灯她都不要,反喜欢那个。”
    清辉本不愿跟他多话,见他此刻话中透着得意,便静静道:“我听说,是十五那日,有人送了一百个童子抱鱼灯去可园,她把其他九十九个都散给周围经过的孩童,只留了一个。”
    赵黼白他一眼,磨了磨牙,哼道:“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秋后我自然会来算账。”
    清辉不由挑眉,赵黼终于翻身上马,高高在上地看着清辉道:“好了,江夏口一战非同等闲,小白你不祝六爷大杀四方,凯旋而归么?我可很想托你吉言呢。”
    白清辉这才端正举手,垂首行礼道:“望世子马到成功,早日旗开得胜。”
    赵黼笑看他一眼,扬鞭之前,又说:“嗯……另外你且放一百个心,这一回,我罩着蒋勋!包管他头发丝儿也不会再断一根儿!”一语未罢,人已打马去了!
    白清辉在后,不禁转头目送赵黼离开,这一句话虽然狂傲十足,但不知为何,竟将白清辉心里原本那份担忧蒋勋之意瞬间熨平了似的。
    云鬟因听说赵黼去了,心里着实松快了些,也竟没留意清辉眼底若有若无的忧虑之色。
    春雨夏花,逐渐进了五月,可园内露珠儿一朝分娩,便喜得一女。
    上下众人大喜,林嬷嬷早预备下了喜糖饽饽等物,里里外外,好一场热闹。
    待孩子满月之时,又办了一场酒。
    云鬟虽不想过分哄闹,只是素日相好的那些人自得知了消息,徐志清霍城等都送了礼来,其他得知消息的众人,因可园里极少会闹腾办事儿,所以也借着这个由头,都来送贺礼,暗是结交之意罢了。
    因毕竟是一件喜事,云鬟也不便拒人千里,就只叫陈叔看着办罢了,自己便懒得操心。
    这一夜,云鬟略吃了两杯酒,便早睡下,谁知模模糊糊中,便做起梦来。
    起初,只听得满耳喊杀之声,十分惊心骇人,云鬟身不由己在其中,竟不知何所而来,何所而去,更不知此时何处。
    然而目光所及,却只见血肉横飞之态,又有火光冲天,火色通红,就仿佛是无边鲜血燃烧而成。
    云鬟跌坐在地,低呼了声,忙举手遮住双眼,急欲要逃开此处,但却举步维艰,转头四看,却见周围有荆棘丛生,且暗藏刀剑之色。
    正进退维谷,忽地听见马蹄声响,有一道影子身披大氅,似一片冉冉黑云自血火光中而来,头盔之下的脸容竟有些晦暗不清,只是双眼极为明锐。
    云鬟见了,竟心生惧意,忙往后退,手撑着地面,便被荆棘划破了,火辣辣地痛不可当,她举手看时,却见是满眼血淋淋地。
    正惊呼之时,马上那人纵身跃下,一步步走到跟前儿,竟握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容颜也越来越清晰,云鬟竭力挣扎,正无法可想,耳畔有人道:“主子,主子!”一声声着急呼唤。
    云鬟用力一挣,终于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人在卧房榻上,哪里有什么荆棘草丛,血火交加?只是仍是受惊不轻,心怦怦乱跳。
    在跟前儿的竟是晓晴,因睡在她的外间儿,半夜听到她呻吟之声,便忙起身来看,见她紧皱着眉,手足挣动,满脸汗意,知道是做了噩梦,忙竭力唤醒。
    见云鬟醒来,晓晴便去倒了杯水,又去绞了块湿帕子给她擦汗。
    云鬟缓缓喝了水,心里那股干渴骇然之意才淡了些。
    晓晴试探问道:“主子是做什么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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