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正悄悄打量着静坐佛门间的小禾时,各派弟子陆续前来讨教武功。
    林守溪倒是没有推拒,他离开了席位,与邀战的弟子来到了空场之上。
    通常来说,每一次武林大会,第三天时,当代的天之骄子都会当着八大门派掌门人的面,进行一场足以名载修真史的旷世之争,但这一传统在林守溪与慕师靖横空出世后断绝了。
    魔门从不参加武林大会,在黑崖之役前,林守溪与慕师靖甚至没有见过面。
    武林中人扼腕叹息,本以为这样的旷世之战不会重现,但今日,圣菩萨的出现让人看到了希望。
    对于男弟子的战斗邀约,林守溪来者不拒,女弟子的则断然拒绝,态度强硬而坚决。
    在这里世界里,林守溪、小禾、宫语皆算是‘域外煞魔’,煞魔天降,凡人哪是敌手,无论是点苍派的‘风花雪月’,还是昆仑派用以攀登绝壁险峰的奇绝身法,亦或是华山派独步天下的剑术,在他面前都没有什么差别。
    林守溪胜利之余,也会指点一二,很快,他身边聚了不少人。
    过去,人们对于魔门传人的想象通常是一个阴鹜邪煞的少年,人间流传的林守溪画像里,甚至描上了黑色的眼线,平添妖媚,时至今日,许多人才消除了这一偏见。
    与其他门派弟子的交流里,林守溪也旁敲侧击地问到了些关于师兄师姐的事。
    “他们啊……他们好像在道门种田。”一位弟子说。
    林守溪最初以为种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就是原原本本的意思,师兄师姐们被抓去种田了。
    听到这一消息,林守溪倒是安心了许多。
    林守溪原本对于所谓的武林大会是有所排斥的,但真正置身其中后,见众人论道而不诡辩,论剑而不伤人,倒也喜欢这种气氛,感到了难言的轻松。
    偶有炸雷声响起。
    两道剑光拔地而起,穿过色彩缤纷的绫罗绸缎,如虹挂空,万千剑影在其中飞舞闪耀,宛若群鹤翩跹,上下翻云,钢铁的清越之音徐徐缭绕,如聆磬声,不绝于耳。
    这是华山派掌门与昆仑派掌门的剑,并非比试,而是一时兴起,足踩横空彩绸,手持长剑,凌空捣舞。
    峨眉派掌门辛思素见此情形,解下了棉绳,卸去了包裹古琴的囊袋,将一把端秀别致的焦尾琴横于膝上,葱尖嫩指在琴弦滑过,如水淌过雨花石,泉鸣般的淙淙声音自指缝间泻出,越过彩绸飞往高天,与剑气融为一炉。
    斜坐凝思的宫语瞥来一眼,辛思素似有所觉,琴声稍乱,转瞬平复,山顶上大风不绝,女子们的衣袍被吹得鼓胀,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登上咫尺可及的蔚蓝天空。
    琴声剑声交错的道场上,林守溪穿过人群,来到了小禾身边,坐下。
    小禾正在听主持与观主辨经。
    林守溪与她一道听。
    主持与观主相对而坐,两人之间别无他物,只有一枚斋果,斋果已熟,红得浓郁。
    两人盯着这枚斋果,仿佛在看自己的道果。
    林守溪到来的时候,他们已争辩了一段时间,主持与观主围绕着这颗斋果展开了虚实之辩。
    观主说,道应在形之上,这枚斋果的色泽、形状、气味等组成了它,这是它的形,只有将这些浮于表面的形剥去,才能领悟斋果的道。
    主持对此部分认可,他说世上本就有两界,一个是虚幻之界,一个是真实之界,众生处于虚幻之中,永远无法领会真实。
    观主问,菩萨可照见五蕴皆空,洞照世界,你修佛百载,为何不行?
    主持回答,佛也说过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真实的世界在人的感知之外,肉身凡胎一旦触及边界,就不得再向前窥探,唯一的办法只有顿悟。
    两人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争辩无果之后,话锋微转,开始谈论起了更为宏大的宇与宙,你来我往,争辩不休。
    唯有小禾始终盯着那枚斋果,怔怔出神。
    “你在想什么?”林守溪问。
    “在我们看到这枚斋果之前,它是它么?”小禾问。
    “当然是。”林守溪凭感觉回答。
    “在我们的眼中,它是红色的,但在猫的眼中,它又是别的色泽,那我们眼中的世界与猫眼中的世界比较,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小禾认真地想着。
    林守溪也随着她的话语陷入了沉思,片刻后道:“所以这枚斋果实际上有两副样子,一个是我们看它时的模样,另一个则是它原本的模样?”
    “没错。”小禾点头。
    “怎样看到它原本的模样呢?”林守溪问。
    “我还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那应是一个自在的界。”小禾诚实地说。
    小禾无法给出解答,但她隐约感觉,这与镇守传承有关,将镇守传承彻底消化之后,她也将会迈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
    之后,林守溪与小禾远离了人群,静静地在一棵大树边坐下。
    树叶在光中泛着明亮的绿色,斑驳的光影自叶隙间漏下,洒满他们的衣襟,他们像是由光编织成的影子,可惜现在不是春日,远道而来的风透着几分萧索,将两人的脖颈吹得微凉。
    琴声与剑声渐淡。
    夕色宛若流水,在林间穿梭过去,太阳在西方缓缓跌落,带着某种命中注定般的决然。
    第一日的武林大会就这样结束了。
    掌门与弟子们陆续退场,许多男男女女依旧不愿就此散去,携手交谈,像有说不完的话。
    “不准迟到了。”
    不同于其他道侣间的你侬我侬,小禾离开之时,只说了这一句。
    山下的镇子人山人海,大都是百姓,前来瞻仰仙人风采。
    林守溪乔装打扮了一番,准时到了,倒是小禾迟到了。
    林守溪也没不耐烦,他站在店家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下,拢着衣袖,静静等待,仿佛一个正在斟酌妙句的书生。
    小禾姗姗来迟。
    她在远处招了招手,随后快步走近,双腿一并,身子惯性前倾,然后倏地一止,停在了他的面前。
    “抱歉,刚刚在梳妆打扮,耽搁了不少时间。”小禾像在道歉,语气却听不出一丝歉意。
    “梳妆打扮?”林守溪有些吃惊。
    “不可以吗?”小禾反问。
    “当然可以,只是……”林守溪上下打量着她,说:“只是你既然打扮了这么久,为何要用彩幻羽遮住。”
    此时的小禾一身淡青色的裙子,鹅蛋般的小脸蛋稚气未脱,满头墨发将脸颊更衬得素白干净,俨然是个娇小可爱的邻家丫头。
    “我只是觉得梳妆亦有乐趣,又不是特意打扮给你看的。”小禾衅笑。
    林守溪虽对小禾的妆容很是好奇,但听她这么说,也没强求,领着她走入店中。
    店内雾气袅袅,香味缭绕。
    林守溪与小禾并肩而行,看上去并不亲昵,仿佛只是一对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菜很快端上来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虾,据说是海边捞出,用冰块冻着,快马加鞭送到这里的,极为珍贵,透着虾红色的肉质不仅绵密,还蕴着大量香气饱满的汁液,入口即化,是这个镇子上很出名的美味。
    林守溪剥去虾壳,剐下紧致的肉,淋上汤汁与酱料,盛了小半碗,递给了小禾。
    小禾犹豫之下接过,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继续讲故事吧。”小禾抿了口香醇的汤汁,说:“这次若还敢下回分解,那本姑娘就让你同这虾一样分解了。”
    林守溪微微一笑,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眸,说起了之后的事。
    之后的故事远没有之前那般感动了。
    林守溪讲述了自己如何将楚映婵捉弄,又如何被一句‘两不相欠’逆转,弄得局促不安,魂不守舍,之后灰雾中发生的事倒可以用冲动来解释,林守溪血气方刚,难以自持勉强也可理解,但再之后的事,小禾可生不出一丝感动了,相反,她越听越觉得气恼,恨不得穿越两界,将楚映婵也抓到面前,狠狠鞭打一顿。
    如果林守溪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去沐浴时,楚映婵竟偷偷跑来调戏她的未婚夫,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酒意微醺时,这位清纯动人的仙子,竟会在桌下伸出修长玉腿,去勾他未婚夫的脚踝,更不会知道,在她将林守溪赶出门时,她撑伞而来,借着雪夜语调清媚地夸赞他的诗文……
    “够了!”
    小禾心烦意乱,打断了他的话语。
    她早已知道结局,所以之前听故事时,并未太放在心上,直到她自己也现身在了故事的画面里……像是从幻想拉到现实,胸口久违地生出了刺痛之感。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人的目光是如此局限,这么多事在她身边发生,她竟浑然不知。
    “楚映婵,你……”小禾觉得,自己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好姐妹’了。
    色孽之咒果然不是莫须有的罪名啊……
    小禾不明白,为何门主大人这般严厉,教出的弟子却一个比一个妖精呢?
    嗯……该不会门主大人也是……
    小禾心头一紧,不敢妄思。
    她看向林守溪,神色又冷了下来,一副审视之感。
    林守溪正襟危坐。
    她本想质问林守溪一顿,又觉得没太大的意义,半晌,小禾说:“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这个问题一下将林守溪难住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已迈入雷霆密布的禁地,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灵光一闪。
    “这顿饭好吃吗?”林守溪问。
    小禾秀眉一蹙,心想这转折也太过生硬了吧,这是拿她当小女孩骗么?她可不是他的笨蛋徒弟。
    “味同嚼蜡。”小禾说。
    “那我们明天换一家吧,我还知道有一家,在西边,说不定更对小禾的口味些。”林守溪说。
    “明天……”小禾很快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还想再约自己……
    “可以吗?”林守溪追问。
    “也好,明天将故事听完,后天和你比试时,我下手可以更重些了。”小禾冷着脸说,却也变相地同意了他再度的邀约。
    ……
    星空璀璨。
    宫语一如既往地立在窗边。
    她凝望的却不是星与月,而是她占卜时留下的痕迹。
    宫语看着错综复杂的线条,静思许久,不得其解。
    夜风吹来,宫语似感知到了什么,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山道上,林守溪与巫幼禾披星戴月走来了,他们细声细语地说着什么,没有望见远处高楼上宫语俯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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