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语知道,他们之间的结虽未解开,但那根连结他们的‘红线’却从未真正断过,这是年少的爱,也是她从未获得,却永远无法再体验的事物。
    她想帮他们解开这个结。
    所以她才参加了武林大会。
    可……
    “会一直平静下去么?”
    宫语看着这对少年少女消失在山道的转角,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明朗的夜空,自言自语。
    她的心始终无法宁静。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身后,如螳螂背后的黄雀。
    第232章 大雪崩
    武林大会第二日,平静依旧。
    这一天,林守溪哪都没去,只陪在宫语身边,静静地看着低矮的天空。
    今天该给小禾讲故事的结尾了。
    他能感受到小禾的回暖,像是度过严寒冬日走向冬天,但越是如此他也越感到害怕,冬日堆积的雪要接受阳光的照射才会消融,但小禾显然是捂在了心底,装作遗忘,可雪永远在那里,等它堆积成山,就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崩塌。
    “这些武林人士一点不老实呢。”宫语忽然说。
    林守溪回过神,将视线从天上挪回人间,扫过人群,问:“师祖为何这么说?”
    “他们表面上谈太古宇宙,生死虚实,实则各怀鬼胎,今日若非我在这里,他们谈论的可就绝不是这些了。”宫语说。
    “那他们会谈论什么?”林守溪问。
    “灭圣。”宫语回答道:“灭圣一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绝非空穴来风,这帮修道者,境界愈涨,权势愈大,不满于现状,有的宗门表面上还在与朝廷洽谈‘诏安’一事,实际上早有谋逆之心了。”
    林守溪想起了这几个月听到了种种传闻,问:“如果不是道门,恐怕天下已经乱了吧。”
    “嗯。”宫语点点头。
    这也是她迟迟没有离开的原因,这个世界看上去依旧融洽,暗地里却是一张越拉越紧的弓,随时都会射出贯穿中原的箭。
    “道门为何支持朝廷?”林守溪好奇地问。
    “因为稳固。”宫语回答:“对于维持世道的稳固上,王朝要比这些看似仙风道骨的世外宗门要好得多,世道唯有稳固了,才能让更多的人修行,王权在未来虽注定被取代,但绝非是这群强盗,他们只会让天下大乱。”
    在过去,人们奉陛下为至尊,认为君权神授,而神高居虚幻之界,无所不能,若触怒龙颜,也就相当于触怒了一位至高的神灵,但这些年,人间调侃君王的话也越来越多,譬如什么授予王权的神的确无所不能,但它有一个缺陷,就是并不存在。
    这样的神的确不存在,于是宫语就暂时充当祂。
    林守溪点点头,他知道,道门要灭魔门,最重要的原因也是魔门要灭修行之法,在道门眼里,法不可灭,而道门没有杀死他的师兄师姐,主因也并非仁义善心,而是因为他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一等一的修道种子,对于人族的大道有益。
    “师祖为何要全力推进修行?”林守溪问。
    “这是云空山乃至人族的大计之一。”宫语说。
    “什么?”林守溪立刻问。
    “布道万界。”
    这本是隐秘,但宫语没再对他避讳,她没有立刻解释这个词的含义,而是问:“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修道之途如何?”
    “若以四季为喻,应是春天……春过大地,柳树开始抽芽,对这个世界而言,修行不过几十年,应是刚刚萌芽吧。”林守溪说。
    “是么……”宫语轻声开口,道:“若我说,已是深秋,你信么?”
    “为何?”林守溪不解。
    “祖师身死之前,曾说过一句骇人听闻的预言——末法将至,宇宙已进入官子阶段。”宫语徐徐开口,说:“这个世界的道法是刚刚新生还是繁衍了几千几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末法将至。”
    “末法?”林守溪悚然。
    “如四季的春夏秋冬,如佛说的成住坏空,末法意味着凛冽的冬和寂灭的空,它是一个轮回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轮回的开始。”
    宫语垂下如玉的指,指向大地,幽幽道:“在对于久远历史的考究里,这样的轮回已发生过许多次,每一次的结束时,冰川都会覆盖整个大地,纵观历史,除了龙尸邪神之外,几乎没有生灵能熬过这一次次毁灭性的打击。”
    话到此处,她用盖棺定论般的语气道:“修道是为了对抗末法。”
    林守溪问如何对抗时,宫语不再给出解答,林守溪明悟,这还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知晓的隐秘。
    果然如宫语所说,这些修道者们终于耐不住性子,隐隐露出了藏在衣帛下的刀匕。
    下午的时候,几派的掌门人聚在一起,讲起了‘龙脉’之事。
    林守溪立刻明白,所谓的龙脉,很可能暗指当今皇权。
    但无论如何,道门门主当面,诸位掌门不敢造次,倒真围绕着龙脉煞有介事地讨论了起来,昆仑派掌门人更是取出了一张舆图,展开。
    舆图极大,几乎将人族足迹所及之处都囊括了下来,其上山川河流标注分明,大地之外则是无垠的海,海上偶有孤岛。
    “诸位且看。”
    昆仑派掌门人摊开手,弟子连忙端来一支大笔,一方大砚,掌门提笔蘸墨,大笔一挥,开始在舆图上作画。
    笔锋徐徐地划过图纸,若按真实的比例看,这墨毫稍走之间就是须臾万里,诸多山脉连结在了一起,宛若一条盘踞在大地上的苍龙,看着极为唬人。
    “远古时期,这片大地之上定有过苍龙坠落,苍龙死于此处,骨骼深埋大地,其蜿蜒而过之处,驼峰般隆起了群山,其首挺立为雪峰,其尾随江流潜入海洋,大地就是由龙骨支撑起来的,而昆仑山脉恰是名门般的龙颈……”
    掌门对着复杂的地形指指点点,开始给大家解说龙角、龙爪的位置,说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倒还真在舆图上画出了一条龙,他说:“龙古来有之,绝非虚言,我们的先祖就曾在大地上见过它的后裔,王族传承也因此而来,否则也不会有真龙天子的说法。”
    众人陆陆续续点头,有将信将疑的,有深信不疑的,也有点头微笑,如有所思的……忽然间,有一位小门派的掌门人立起,眯起眼睛,身子前倾,问:“为何这龙颈之下,隐有一道裂纹?”
    “岂止龙颈,这龙尾也是不完整的,远看还好,稍稍凑近些,就可见裂纹无数。”又有人说。
    “何止是龙尾,真龙不该有四爪吗?为何你只画出了三只,还有一只爪子去哪了,莫非这是一头残废的龙吗?”一个魁梧大汉立起,心直口快道。
    “是啊,这龙虽有形状,但细究起来,未免太过牵强了……更何况,你这龙脉里,为何没有华山?”
    终于,华山派掌门岳山君开口说话,提出了异议。
    “华山与这龙躯南辕北辙,岂可强行联系?”昆仑掌门说。
    “那就是大大的没道理了。”华山派掌门也端了支笔上去,硬是以华山为首,画出了一条龙。
    昆仑掌门见了,不服气,与他激烈地争辩了起来,争辩的过程里,点苍派的掌门也加入进来,这位女子掌门人夺过了笔,以苍山为核心,也画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长龙,还不忘讥嘲岳山君,说:
    “你这龙画得歪歪扭扭的,威严何在?岳掌门好歹也是名门之后,这剑技与画技差别未免太大了些吧……不如看看我这条,夭矫腾飞,乃真龙也。”
    两人的争吵转变为了三人。
    争吵间,点苍派掌门提议,让其他掌门来评评理,看看谁的龙是真的,于是少林、武当、崆峒的掌门也皆来这张巨大舆图上提笔画龙。
    每个人画的龙各不相同,但龙身定会穿过自家宗门盘踞的山岳。
    于是画面上的龙由三条变成了六条,轮到辛思素时,这位仙子模样的女子起身,悄悄地看了宫语一眼,提起笔,却并未落到峨眉山上,而是将笔墨悬到了海外,将几座岛屿连接。
    “辛掌门这是何意?”昆仑掌门脸色微变,问。
    “谁说龙只能在地上,不能在海里呢?”辛思素淡淡地笑,说:“大海浩渺,威怒难测,若有一日我卸去了这掌门身份,倒想去泛舟海上,远离这俗世纷争。”
    “龙也许会在海里,可峨眉山却在世上。”点苍派掌门说。
    “峨眉山在世上,道门也在世上,有门主大人坐镇天下,尘世纷扰何曾轮得到小女子来忧心?”辛思素轻柔笑着,一双美眸不由投向了宫语的方向。
    宫语并未附和什么,只是静坐,神色在幂篱间朦朦胧胧。
    真有龙脉也好,托物言志也好,对于龙脉的讨论,宫语并不关心。
    这些掌门真人就由着龙脉一事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引经据典,众说纷纭。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阴了下来,乌云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逐渐笼罩武当,像是要凝结一场暴雨。
    第二日的武林大会即将结束,众人将要散场,武当山的掌门真人将他们叫住,聊起了明天的安排。
    “按理来说,明天各派都将推选一位弟子,比试武功,诸位可有安排了?”陆树问道。
    各大门派纷纷亮出了自家的得意弟子。
    介绍之时,每一个弟子都出身传奇,天赋高绝,各种称号层出不穷,俨然是不世出的天之骄子。
    但他们心里也清楚,哪怕将自家弟子夸到天上去,明日的决战的对手也只会是林守溪与圣菩萨。
    他们太过耀眼,足以令所有同辈黯然。
    所有人都开始期待这场必将到来的战斗,除了林守溪。
    ……
    昏色渐至,云积苍穹,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武林大会散去。
    林守溪来到了约好的店家里,小禾又来迟了些,理由和昨天一样,在梳妆打扮。
    今日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减了几分青裙时的清冷,取而代之则是少女独有的明艳。
    两人的中间放着一口锅,锅的中间用铁片分开,锅底烧着火,汤注入之后不久,水就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了。
    只见这同一口锅中,汤被分隔成了两色,一个是极辣的红色,一个是清淡的白色,它们被铁片精准地隔离,互不交融。
    很快,各式各样的菜品端了上来,以肉居多,肉片切得很薄,纤如纸,脂如雪。
    “你这店倒是挑得不错。”小禾说。
    “我以前就说过要带小禾来我家乡逛的,一直没能兑现诺言,实在惭愧。”林守溪夹起一片肉,放入白汤里。
    “你喜欢吃白汤?”小禾幽幽发问。
    “怎么了么?”
    林守溪一愣,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接着他才意识到,小禾今日穿的是红裙。
    不等林守溪找补,小禾已再度开口,她说:“没什么,白汤是很好呀,温和绵密,入口香柔,和仙子的温柔乡似的,喜欢也是情理之中,不似这红汤,看着虽然漂亮,但辣椒都藏在下面,吃起来辛辣刺激,它只会来驯服你的舌头,而不是被你给驯服,对吧?”
    少女的话语如刀锋切来,林守溪立刻坐直。
    少年面色不变,他将放入白汤中的肉捞出,送入了小禾的碗里,说:“这是煮给你的。”
    接着,他又夹了一块,放入红汤,说:“如小禾所言,白汤绵密温和,红汤热烈刺激,两者俱美,无上下之分,高低之别,我都极喜欢的。”
    肉片飞快熟了,不等它煮老,林守溪便将它捞出,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犹如火焰入喉,滚烫与辛辣涌入口腔,林守溪嚼了两口,只觉得肉中挤出的不是汁水,而是真气也弹压不下的焰火,清茶淡饭惯了的他哪里吃得了这个,呛得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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